許嘉溪比渺蒼矮上許多，頭頂只齊他的胸口處。一直落在破碎引燈上的視線，在女子沖過來狠狠抓住他的衣襟時下移。

　　入目是她一張淚流滿面的蒼白小臉。

　　這四日，他并沒有克扣她的吃穿用度，甚至命人給她熬最好的金絲燕窩送來每日給她作宵夜。

　　可為什么，她還是瘦得跟紙片人一樣，揣在錦羅玉鍛里的身子，好像隨時都能從衣裳空隙里滑出來一般。

　　看來，這人類沒有好好吃飯。

　　渺蒼在聽完蘭續(xù)那番話后，在腦海里的第一反應(yīng)，便是這般的。

　　他不言語，沉默地伸手，將她那只揪在他胸前的那只小巧冰涼的玉手，扣在掌心里。越來越緊，像要將她的這只手攥進骨血中。

　　海上繁花……他這才想起，除夕夜，就是明日了。

　　不知是誰的聲音，此時此刻在這片沉默中，在渺蒼背后嘀咕了一句，“要取出生死契拯救天下蒼生，那可得把這人類的心臟挖出來才行?！?/p>

　　細碎微小的嘀咕聲撞進他的耳膜，逐漸鍍上柔光的眸底如被驚醒，霎時恢復(fù)一片冷漠峭寒。

　　眼前是走馬飛燈般掠過的那些血腥場景，一片硝煙彌漫生靈涂炭。

　　饒是渺蒼早就見慣了血腥，但那日大戰(zhàn)中毫不夸張為血流成河的場景，頭一次刺了他的眼。

　　他縱然不屑成千上萬的人命，但好歹，所有的人類和這人間還是他與生俱來不可推脫的責任。

　　那日，他以一己之力，消了從閻王殿里生還回來的人類記憶，為的就是這人間能過一個沒有恐懼陰影的新年和除夕夜。

　　可，這樣撐不久。

　　要人界撐下去延綿不絕繁衍不息，生死契必不可少。然

　　那生死契已經(jīng)缺席了十幾年，那是他渺蒼不可替代的，比他壽命還長，與天地同生的神物。

　　所有理智回歸。

　　只是心底那片荒蕪之地卻勢如破竹地生長蔓延，將他吞噬傾軋。

　　“小溪。明日，孤為你放那一場海上繁花。下一世……下一世孤讓你投一個好胎，順風順水地過一輩子，讓你嫁個好男人讓你衣食無憂。切莫再遇見孤了。孤是你的天降煞星。”

　　他俯下身子，將她以一種保護的姿勢一手環(huán)抱在懷中，附在她耳邊說。

　　低沉動人的嗓音同之前與她說情話一樣蠱惑人心，呢喃出這個月來對她說地最多的話。

　　許嘉溪湊過去，將臉埋在他的懷中，肆無忌憚地將眼淚都浸濕他矜貴的衣料。

　　取出自己心臟里的這生死契，便能拯救這人世間，還能讓他多了一個真正成為天下霸主的籌碼，徹底地削了穹蒼的位置。

　　多好的事。必須做的事。

　　可是她害怕，她不甘，她又不是英雄。這生死契還是他的寵妾放進自己心臟里的。

　　憑什么，為什么。

　　抽痛的心像意識到了那重比八荒的神物存在，覺得不堪負荷。

　　她哭得惹人憐，像個無辜的孩子，仰頭望著他，“為什么，為什么會是我啊……你們真的沒有搞錯嗎？我許嘉溪這輩子沒造什么孽，也不知上輩子是犯了什么錯，今世要受這般挖心之苦，不得好死。”

　　許嘉溪不怪渺蒼，不恨渺蒼。畢竟，她想他們之間的情意并不刻骨。他有他的立場和無奈。

　　卻是從這一刻起，恨了封云仙子。到底是多愛他，多不想他娶別人，才把生死契封印在一個嬰兒的心臟里，讓所有人尋了十幾年。

　　想來，也是個自私極了的所謂仙子吧。

　　“下輩子，我真的不要再遇見你了，你也不要讓我出生在靠海的地方。就在內(nèi)陸，離你遠遠的。我不會再愛你，不會再記得你?！?/p>

　　她慟哭著搖頭，像是自言自語，“下輩子我的夫婿，你需得為我挑個頂好的，別是帝王。他只需信我懂我便好，我受了委屈冤枉，他能護著我相信我便好……”

　　渺蒼聞言，猛地扣住她的后腦勺，將她絮絮叨叨的唇堵住，纏綿入骨般地深吻著，一如他們最濃情蜜意的時候。

　　良久，他才松開她，“好。”

　　“傳令下去，明日傍晚，煙花照常放?！?/p>

　　渺蒼觸及許嘉溪抖得厲害又寒涼如冰的身子，脫下帶著自己體溫的黑色大氅披在許嘉溪身上，攏了攏衣領(lǐng)，將她整個人包裹住。

　　就在他打算將她打橫抱起帶回主殿時，許嘉溪往后退了一步，厭惡似地將他的大氅松開任由其滑落在地。

　　“煙花我不看了。只是再給我一晚時間就好，讓我寫信同浮誅哥哥和師大哥告?zhèn)€別?！彼斆嬖僖娝麄z一面是不可能了。

　　那日之后，聽聞渺蒼將他們趕回去軟禁了起來，還將渺滄海布了結(jié)界。因而浮誅王和師行遇是不能再進海。

　　她的眼淚收回極快，不過是因為絕望和寒心封禁了淚腺而已罷。

　　眼見著許嘉溪疏離無怨的態(tài)度，像是赴死的罪婦面對一個毫不相干的判官一樣，渺蒼心下狠狠一緊，萬蟻同噬的疼。

　　什么都不想再計較了。什么仙云釀，什么渺俞，他都不愿再計較了。

　　“小溪，孤信你。孤相信這孩子是孤的。今夜……”

　　“今夜為界，此生為限！明日大人再來取民女的心臟吧，從今往后，你我死生不見！”她低吼出這句話，轉(zhuǎn)身便跑進屋中，死死地合上了門，將這輩子的孽緣冤債，全關(guān)在了門外。

　　許嘉溪背靠著門，滑坐在地上。

　　腹中的孩兒像是能感知到明日即將到來的死亡，明明還未足月，便讓她肚里起了不小的動靜。

　　她死死咬牙忍著疼，撫著小腹道，“孩兒，娘親這一世與你無緣?？蓱z你了，投胎到我這里。下輩子，你我若母子有緣，你再回到娘親肚子里，好不好？那個人說，下一世會給娘親尋個好夫婿，到時你再來，好不好？”

　　她不大不小的聲音，透過薄薄的門，落入誰的耳中，刺痛誰的心。

　　玳瑁遠遠地站在那道落寞修長的身影之后，看見他家大人微垂著頭站在那扇門前，自己也忍不住兩行清淚落下來。

　　向來傲氣冷漠的海主，什么時候流露出這種落魄蕭索的模樣。

　　“都給孤退下。”他凝視著這扇門，薄唇開合，聲音里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蘭續(xù)欲言又止，想說什么又不敢，只好跟著所有仆從離開。

　　一時間，喧鬧來了又去，不同于喧鬧之前的寧靜，偏殿此時是一片死寂的默。

　　只有他站在門外，她在門內(nèi)。

　　過了沒多久，屋里亮了一豆燭燈。

　　柔柔暖光，讓他想起當初她開了遇溪面館，常常深夜留著這么一盞燭燈，嬌小的身影立在燭光下，纖纖玉指揉著面團，神情專注又可愛。

　　他常常陪著她，她有時認真地過于專注而忽略了他，他就會伸手過去捻起面粉蹭在她臉上。

　　此時此刻，她的影子落在窗面，正伏案書寫她的遺言絕筆。

　　等了許久，那盞燭燈的光亮漸漸微弱，看來蠟燭已經(jīng)燃到了盡頭。

　　許嘉溪久久未起身，那影子遲遲不動，渺蒼陡然心中一慌，直接推開了門。

　　見她趴伏在桌上，手中的筆落在一邊，眼角淚漬未干，渺蒼大步過去將她抱起。

　　探了探她的鼻息，還好，只是睡著。他不敢驚醒她，將她抱在懷里共枕而眠，只是他一直未閉眼。

　　掌心悄悄地落在她的小腹，什么動靜也沒有。

　　此番安靜下來，什么理智辦法都回了籠。

　　渺蒼死寂的眼底升起一抹光亮，若她能受這痛楚，那么她可以不必死！

　　第二日。

　　生死契被封印在一個人類女子心臟中一事，立刻掀起了軒然大波，一夜間，八荒六合的神仙全知道了。

　　師府今日一早，里面噼里啪啦的一陣動靜，什么名貴瓷器百年收藏都被主人往海衛(wèi)們的身上砸來，扔了個稀爛。

　　“師大人還請贖罪，我等只是奉命于海主大人，只是讓您近幾日不要出門。”

　　領(lǐng)頭的面不改色承受著師行遇扔來的各種物件，沉聲道。

　　師行遇扔完最后的一件瓷器，見周遭沒有東西可扔了，不死心地又撿起地上的劍。

　　拔到兩眼通紅劍都未曾出鞘。很好，渺蒼把他的劍給封死在劍鞘里了！

　　他索性將那拔不出鞘的劍也扔向了海衛(wèi)。

　　“他娘的一群混賬！回去傳話給你們大人，若許嘉溪今日死在他手上，我?guī)熜杏霰鼗砹嗣刑烀咆宰屗鞙婧Ｄ昴旰[！”師行遇喘著粗氣，急火攻心。

　　難怪他千算萬算都算不了許嘉溪的命格，原來全他娘的是生死契在擋著！

　　好了，如今真相大白，許嘉溪這輩子也就要到頭了！

　　“還望大人理解。那生死契乃天地命數(shù)的主宰神物，海主大人亦是迫不得已……”

　　師行遇背對著海衛(wèi)們坐在地上，嗓音沙啞，“呵。那封云仙子死早了。這罪過她是背定了！你們……回去告訴渺蒼大人，說我?guī)熜杏鱿胍懒嗽S嘉溪的話，將她的尸骨同她娘的埋在一處，后事就交給我來辦……”

　　話音未落，大門啪地一聲碎成了片，轟然倒地。

　　門口立著一身姿飄然的白衣男子，持劍闊步走進來，“師行遇，嘉溪的后事不用你來辦。本王娶她，將她帶回羅剎海市，誰都別想找到她！生死契本王不管，本王只要許嘉溪?！?/p>

　　師行遇見是浮誅王，沖上前去拉著他就跑，“好勒！羅剎海市路子深得很，你若想藏人，沒人能找得到！我給你們做證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