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三十九年，雪虐風(fēng)饕，太后崩逝，滿城縞素。

子夜時分，風(fēng)裹著銀霜飄散，絮絮落下。黑暗的巷子折射出銀光恍若碧海黃泉。西邊的盡頭是破敗宅院，那個曾經(jīng)風(fēng)光一時的“永寧府”。

一個身著黑色朝服的人由遠(yuǎn)及近“咯吱，咯吱”地踏雪而來。

已是半夜，永寧府門大開，里面破敗不堪，十分落魄，說是鬼宅也不為過。

彥珩面無表情，手捧檀木小案步子沉穩(wěn)有力地走進(jìn)院子，剛好看到一襲紅色身影迎面而來。

傳聞中心狠手辣，作惡多端的陸北寧縣主饒是被囚禁依然美得不可方物。

一襲大紅色寶象花紋裙拖地，膚如凝脂，面若桃花，眉目如畫。

彥珩收回視線，兩人已有七年未見，陸北寧還是當(dāng)年他初見時的模樣。

我眨著杏眼瞧他，自顧自的越過他在廊下石凳坐下。

彥珩上前走了兩步，將檀木小案放置一旁，開口道：“仙兒，多年不見?！?/p>

我一愣，淡淡瞥了眼已經(jīng)有許久不曾聽到仙兒這個小名了：“多年不見，你是？”

“彥珩，四皇子身邊的人。”彥珩淺淺道：“縣主還真是忘性大，你我三人自小一同長大……不過也是，我與四皇子被發(fā)配苦寒之地五年，在京中備受恩寵的永寧縣主自然將我等忘卻?！?/p>

彥珩？我努力回想著，自小一塊兒長大？聽語氣倒是對我怨念頗深。

“彥大哥，哦不，彥大人怎會有空來我這？”

他的表情極其復(fù)雜，眸光停留在我裙擺，皺眉道：“全城縞素，你這般……大有不妥。”

國殤期間，全城百姓身著素縞。

“不妥，差點忘了今日是國喪太后娘娘崩逝？”

他眉頭皺的更緊。

“被囚禁多時，每日除去送飯的婢女，再無其他人影?！蔽姨职稳ヮ^上發(fā)簪，脫下大紅色外衫，露出白色孝服。

彥珩詫異：“你知曉太后崩逝？”

“那倒沒有，只不過這幾年恨毒了她時刻想著她死罷了。皇上暴病，彥大人這么晚來是傳太子旨意？”

他更加詫異：“你為何……”

我的視線停留在檀木小案的酒杯上：“這又有何難，一猜便知，我還知道你送來的是消hún。”

“消hún”黯然銷hún，后宮不外傳的秘制毒藥。曾是賜給那些作惡多端的妃子，宮人。只消一口便能讓人香消玉殞，神仙難救。

他抿著唇深吸了口氣：“太后遺言，便是讓太子殿下賜縣主消hún?！?/p>

我心里冷笑，賜毒酒該是有多作惡多端？因著太后的一句賜婚戲言，加上兩人自小一同長大的情分這些年明里暗里為他蕭景霆辛苦籌謀了多少，而今卻要命喪他手。

在那些無人知曉的背后，為了幫他蕭景霆平反機(jī)關(guān)算盡無所不用其極。上至朝堂后宮，下至大小官員，就連老太后也堅信那上不得臺面，作惡多端的背后是為了我自己。

真是個笑話啊，為他做了那么多事，太不甘心！就算死也不能讓他好過啊。

“彥大人，你可知為何曾待我如親生的太后就算要死了還這般忌憚我?！?/p>

彥珩垂眸面露鄙夷，顯然是對永寧縣主的惡行深熟于心：“你心狠手辣，禍亂朝堂，仗著太后娘娘的寵愛明里暗里結(jié)黨營私。這幾年朝堂上下被你攪得烏煙瘴氣，賢臣忠良皆數(shù)死于你的迫害?！?/p>

我突然笑了：“你們剛從燕歸塔回來就對我的罪行了解至深，但你可知為何太后娘娘卻只將我囚禁于府邸?！?/p>

彥珩不語。

他肯定是看穿了的，我斜眼看他自顧自說道：“她不殺我是顧念了皇上的母子情分，她若殺了我，怕是皇上僅剩的那口氣也會咽下。”

說來確實可笑。

“我并非太后娘娘的親孫女，她想要我死何其簡單。”

我不過是奉陽公主當(dāng)年游玩時撿到的女嬰。

“皇上舅舅對我竟也起了不堪心思。”

彥珩瞳孔放大，永寧縣主美貌男子趨之若鶩他知，可也字是何意？

“二皇子和三皇子被伏，也是我的手筆?！背盟翥吨H，我又重錘一言將心里的不甘釋放出來。

“什么！”他一驚。

“五年前，蕭景霆被陷害冠上謀害太子的罪名，一族人流放的流放，死的死。是我親手將罪魁禍?zhǔn)姿蜕狭私^路，也算為你們報了仇。彥大人，你還覺得我是在迫害忠良嗎？難道不是他們罪有應(yīng)得？”

“你……”彥珩微張著口，臉上寫滿了震驚，活像第一次認(rèn)識眼前人一般。

我無視他滿臉不可置信，淺笑著接著說道：“你說我與蕭景霆自小一同長大宛如青梅竹馬，他為何連最后一面也不愿相見？”

彥珩木訥地抬頭，完全不敢相信那些轟動一時，狠辣至極的手段是出自眼前這位少女的手筆。

二皇子心腹被人剖心而死，三皇子心腹被人削肉而亡……

“我猜而今的太子殿下也就是蕭景霆，肯定是以為當(dāng)年我背叛了他?！?/p>

彥珩心口一窒：“你真的……”

五年前，四皇子蕭景霆定罪發(fā)配燕歸塔，不許回京。府中一切與他有關(guān)的人死的死，傷的傷。獨獨陸北寧沒受到牽連，反而當(dāng)日被封為永寧縣主，賜永寧府。

那日他被押守驅(qū)趕，匆匆聽聞四皇子流放當(dāng)晚陸北寧去見了皇上，徹夜未歸。

也是從那夜之后，陸北寧府的賞賜越來越多，恩寵不斷，勢力也越來越大。

就因為這樣外界更有流言，說永寧縣主為了自保，狐魅陛下禍亂朝綱。

而今看來，是真是假也就只有她一人知道。

“彥大人，我雖作惡多端可與四皇子的情誼卻是不曾變過?？丛谖覀?nèi)艘煌L大的份上，可否將今日之事告知太子殿下，興許他會饒我一命?！?/p>

“自然。”

倘若陸北寧今晚所言屬實，那她所做的一切不就是在救蕭景霆為他平反昭雪嘛。這么一來這杯消hún賜下來，屬實不該。

看著眼眸含笑的陸北寧，彥珩恍然間又回到了兒時。那年他剛為四皇子陪讀，時常出入太后宮中，也常常能遇上養(yǎng)在太后宮里的她，那個揪著蕭景霆袖口，纏著他捉蛐蛐的小姑娘。

“為何要這么做？”他顫著嗓子問。

我覺得他的話有些好笑：“彥大人問的是什么話，口口聲聲說一同長大，他受冤時你不顧一切追隨，而我也自是不會袖手旁觀?！?/p>

彥珩無言，有情有義之人不止他一個。

我扭頭望向那杯消hún，啟唇叮囑道：“彥大人，今夜之事可一定要如實回稟太子殿下，也算是了卻仙兒的一樁心事?！闭f完不待他有任何反應(yīng)，我便拿起了酒杯一飲而盡。

彥珩錯愕的瞪大了眼，駭然驚叫：“陸仙兒！”

辛辣伴著濃烈香氣的液體入喉，我瞬間覺得喉嚨發(fā)緊，舌頭麻木。

強(qiáng)忍著不適開口：“最后和他說一聲，我陸北寧都可以為他去死又怎會輕易背叛，是他的疑心害我隕命這破宅?！?/p>

想說的話再也說不出口，鮮血大口大口的吐。

彥珩后退幾步，顫顫巍巍的轉(zhuǎn)身離去出院門時腳下踉蹌兩步，重重地摔在青石上。

他抖動的唇角似有咸咸淚水浸濕：“陸仙兒，你就非得……”死字沒說出口，他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消hún藥力猛烈，不到半盞茶的時辰就讓人斃命。

常言道，人身死，聽力尚存。

彥珩離開后，破敗的院子里安靜極了，有絮絮飄落的雪花，有呼呼地寒風(fēng)刮過。

耳畔傳來腳步聲，大概是七娘來送我了。

大雪紛飛銀裝素裹，二月后奄奄一息的皇帝突然駕崩，太子蕭景霆繼位，改國號和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