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森保跟我都在中京大學讀研，但我們不是一個專業(yè)。

我在外文系英美文學專業(yè)讀碩士，而他是數學系生物統(tǒng)計方向的博士。他最近不知在搞什么研究，經常半夜才回宿舍，已經有幾天沒打照面了。

那天中午，胡森保約我吃飯，食之味湘菜館里客人寥寥，空氣里還隱約殘留著新裝修的氣味。

點完菜，胡森保打量了我半天。

“你談戀愛了？”他問我。

我眉頭一皺：“你怎么知道的？”

其實我和俞晚夏剛認識不過一周，三天前才第一次約會。本來想約她昨晚看《疾速追殺》首映，結果她說有事，改在今天，不過也只能看六點半那場，她說回去還要備課。

“我怎么知道？”胡森保喝口茶，“周三下午你們系足球隊在操場訓練，我沒看到你?！?/p>

胡森保的研究室在數學系大樓18層，有窗戶朝著球場。

“我……有事。系隊訓練，又不是國家隊?！蔽已陲棧滩蛔∵珠_嘴笑。

我和俞晚夏還在磨合中，她說暫時還不希望公開我們的戀情，我也同意。

“有事？約會嗎？”胡森保笑得猥瑣，“你狗日的肯定是戀愛了。你日常給我發(fā)微信的頻度大概是每小時3.7次，而從那天開始，驟降到每天1.2次。一個人對于微信的依賴性不會突然降低，只能說明，你的生活中出現了另外一個聊天對象?！?/p>

“扯蛋。你編程序算的嗎？”

“這心算就可以。”胡森保說：“還有你的手機計步器數字?！?/p>

“計步器？”

“除了足球訓練，你一般沒別的運動，包括外出。但缺席訓練那天，你的計步器數字高達9842，恰好符合中京大前門的梅湖公園從東門到西門來回的步數。你要說你是獨自去散步的，你覺得我會信嗎？”胡森保言之鑿鑿。

服務員把辣椒炒肉端上桌。

“計步器數字，跟梅湖公園根本沒有絕對關系?。∥覟槭裁床豢赡苋ス涑辛?？”

我吃了口菜，青椒軟爛，肉片多汁。

“切，逛超市？”胡森保也夾了一筷子吃，卻不太滿意，“我那天晚上回宿舍，三點十二分，你已經睡了。我聞到宿舍里有股極淡的花香?！?/p>

花香？我不記得俞晚夏有用香水。散步那天我和她始終保持著距離，不敢唐突佳人，更不可能沾染上她的氣味。

胡森保繼續(xù)說：“我發(fā)現這股櫻花香氣來自你鞋底?，F在是四月初，花期后段，梅湖公園的櫻花落地了不少。你要沒在梅湖公園瞎逛，你鞋底的櫻花味哪來的？”

我微笑不語，輕輕搖頭。

“承認吧，許煉?！焙Ｄㄖ焐系挠?，“你一個業(yè)余愛好只有踢球的宅男，過著兩點一線的學校生活，突然開始注意自己的穿著打扮，還不跟我報備去處，九成九是戀愛了嘛！”

我終于“嗤”地笑出了聲，“靠！算你厲害！”

“當然。我問你，你這女朋友，是干嘛的？”

胡森保比我年長幾歲，卻還是個單身，性格內向拘謹，加上摳門，難有女孩子看上他，所以才對我戀愛的事這么好奇。

“大學老師?！蔽倚÷曊f。

“許煉，你別嫌我八卦，你這個女友，比你大吧？”

我瞪眼，渾然忘記嘴里還嚼著肉片，“你怎么知道？”

“按你計步器透露的信息，她住的地方應該離中京大不遠。大學老師，中京大附近方圓五公里內的大學，只有隔壁的醫(yī)科大。選擇梅湖公園約會，因為近對嗎？醫(yī)科大只有給單身教授提供的公寓，而且得是副教授吧？副教授，怎么也得三十五歲以上，那大概率是比你大?！?/p>

“靠……為什么不可能是中京大？中京大不但有單身教授公寓，還有家屬區(qū)?！?/p>

“你先說我說得對不對？”

我點頭認可。

“為什么不是中京大？很簡單。”胡森保在菜里扒拉出最后一片蒜瓣，扔進嘴里，“你是中京大的學生，和本校老師談戀愛，這個說起來……哈哈……”

我雖然不是有意避開中京大的女老師，可要說和同校女老師談戀愛，的確怪異。

“你這位副教授女友，是教臨床心理學的？”

“老胡，你是不是偷看我手機了？”但我又一想，我這么注意隱私的人，不可能有這種疏忽。

“看你手機干嘛?！焙Ｖ钢约旱氖直?，“問問蒸排骨好了沒有？時間差不多了?！?/p>

我叫來服務小妹，她說了句我去看看，就跑進后廚不見了。

胡森保接上話，“我注意到你最近總在知乎上點贊一些心理學回答，還關注了心理學話題。你自己不是學心理學的，那一定是你身邊有人研究這個。”

原來如此，他要不解釋，我真以為他在偷窺我。

“女教授，嘖嘖嘖……”胡森保毫不掩飾自己的羨慕，“還是個漂亮的女教授?！?/p>

“你怎么知道她漂亮？你看見了？”我又開始懷疑。

“沒有！”胡森保手直搖，“我姓胡的可不干那種事。這很好理解嘛，你許煉小伙子一表人才，活力四射，戀上一位年長你四五歲以上的女教授，說明這個女人相當有魅力嘛?！?/p>

“行了，胡博士，給兄弟保留點隱私成不成？”我佯裝惱怒，胡森保只撇撇嘴。

午飯后，胡森?；匮芯渴?，我去操場跑步。

晚上，我和俞晚夏如約去看了電影《疾速追殺》，是一部動作片，主角約翰?維克將一把手槍幾乎使成了令狐沖的寶劍。

可有好一陣，俞晚夏卻睡得香甜。

她睡著時的臉在銀幕下熠熠發(fā)光，長長的睫毛顫動，似乎在向我召喚，讓我?guī)缀跞滩蛔∫ビH吻她。

當然，我沒有。

轉眼到了周三。

外語系的學生食堂大灶壞了，暫停開放一天。我長途跋涉，去第四餐廳吃拉面，正在窗口排隊，不想碰到了胡森保。

“今天沒去約會？”他興高采烈地問我。

“沒。她……最近忙?！?/p>

“喂，什么進度了？估計手牽過了，有沒有那個……”

他噘嘴做了個親吻的動作，樣子油膩猥瑣之極。

“你特么……是不是旱出毛病了？啥都問！”我又好氣又好笑。

“有什么不能說的，咱倆誰跟誰。電影都看了，沒把握機會??？”

我告訴他，那天看電影我是想趁她睡著時更進一步來著。只是電影院人多，我猶豫了半天，沒好意思行動。

胡森?？戳宋野胩欤碱^一皺：“怪事。”

“怎么了？”

“你是看的《疾速追殺》吧？”胡森保補充，“我看到你丟在宿舍桌上的電影票根了，這片子我也看了，我覺得正常人看節(jié)奏這么緊張的電影，不至于睡著吧？”

“嗯……也許她白天上課太累了?！?/p>

胡森保點點頭，沒再繼續(xù)問。

轉眼輪到我，檔口里的師傅說，拉面只剩最后一份，后面的別排了。

“我靠！特么不早說？”胡森保張嘴開罵，吐沫星子幾乎噴了我一飯盆。

后來我倆決定同吃一份。一邊吃面，胡森保一邊問我，和俞晚夏約會了幾次。

我說兩次。

胡森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像是在思考什么。

過了一會，他忽然問：“你女朋友知乎網名是不是叫‘晚晚的夏天’？”

“你咋什么都知道?。俊蔽倚毖劭粗?，“你能不能別這么好奇？”

“這很容易知道。醫(yī)科大年輕的心理學副教授，官方網站上有她的介紹。你女朋友不是叫俞晚夏嗎？用名字在網上一搜，就能找到她的知乎賬號，又不是什么隱私。”

靠，胡森保不去當警察真是可惜了。

“但她和網友討論的電影細節(jié)有點奇怪。”胡森保說。

“什么細節(jié)？”

“關于《疾速追殺》里的開槍方式?！?/p>

“開槍方式？”

“有人問，為什么約翰?維克殺人總是胸口兩槍，頭部一槍。你女朋友回答，這叫莫桑比克射擊法。因為人一直在動，頭部的目標又小，所以直接打頭部可能打不中。但打胸口，就算對方穿了防彈衣，槍擊的疼痛也可以讓對方暫時停止移動。然后再在頭上補一槍，完成擊殺。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笑了，這段和網友的互動我也看到了，我當時只是感嘆她的博學。

俞晚夏是個寶藏女孩，她讓人出其不意的地方還多著呢。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女朋友有什么讓你心動的地方，我不關心?！?/p>

“嗯？”

“我說有意思，是你女朋友和網友互動的時間，那是你們看電影那天的白天，也就是看電影之前?！?/p>

看電影之前？

“理論上，”胡森保繼續(xù)，“一個人不會在還沒看電影時就回答跟電影有關的細節(jié)，或者發(fā)布電影觀感，是不是？這是一部新電影，以前也不可能看過，是不是？”

我微微點頭。

“所以，只能有一種可能。”

“什么？”

“她在和你看電影之前，已經看過這部電影了?！焙蒯斀罔F，“你說她和你看電影時一直在睡覺，也恰恰說明她可能已經看過了?！?/p>

我皺了皺眉，“不太可能吧？”

“絕對可能?！焙Ｖ皇亲屓擞憛挼乩^續(xù)分析，“你想，她為什么要在和你約了看電影以后，又先行跑去看電影？一個人就算再喜歡看電影，也不至于一天都不能等吧？而且我記得你說過，你是先跟她約的首映日那場，對嗎？假如她那么期待這部電影，為什么不答應你看首映呢？所以只有一種可能，她跑去看了首映?！?/p>

“她……看了首映？”

“她沒告訴你，是因為她和別人一起。”

我心情一下子低落起來。

我本來想說，她可能跟閨蜜約的，可是她有什么必要瞞著我呢？

雖然我和俞晚夏才剛剛開始，我甚至都沒有太多和她可供回憶的點滴，但我還是不覺心痛，就像有人在我胸口重重捶了一記。

“據我猜測，她可能還有個備胎。”胡森保似乎很肯定。

但其實我知道，他想說的是，可能我才是那個備胎。

我給俞晚夏發(fā)了個消息，想約她見面，但她說今天有事，可以約明天。

我說好，就沒再發(fā)消息給她。

她也沒再發(fā)消息給我，我們倆就好像一對同事在相互交待工作，交待完，結束對話。

她在忙什么？忙著給她的另一個對象發(fā)消息嗎？

如果我明天見到她，說出我的疑問，俞晚夏會怎么回答我？她會承認嗎？

雖然我無法反駁胡森保，但假如胡森保的判斷是錯的呢？如果他是錯的，俞晚夏一定會覺得我是個疑神疑鬼的神經病，然后離我遠遠的。

我甚至都能想象出她的眼神，那種不屑和譏諷能殺死人。

不行。

我不能這樣做，除非我有真憑實據。

我許煉雖然不是沒談過戀愛的小朋友，一碰到這樣的事就六神無主，但假如有人把我當個傻子欺騙，我豈能咽得下這口氣？

可要怎么才能有真憑實據呢？

我想到這兒，就聽到胡森保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說：“兄弟，這事兒我?guī)湍恪！?/p>

那一刻我就像個被人欺負的孩子，聽到有人說要替我出頭，幾乎委屈得要哭。

“現在怎么辦？”我問他。

“怎么辦？”胡森保想了想，“兵法云，未戰(zhàn)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咱們先來了解了解俞晚夏的情況，知道得越多，越有利，越能找到她的馬腳?！?/p>

“怎么找？”

“擼她的朋友圈，知乎回答，能找到的一切信息，然后再看看這些信息里有什么互相矛盾的地方?！?/p>

雖然把俞晚夏的朋友圈暴露出來有點不道德，可即將失去潛在配偶的雄性野獸哪里還能保持理智？

我打開手機，把俞晚夏的朋友圈給胡森?？?。

胡森?？戳艘粫?，開始總結，“俞晚夏，女，三十二歲。性格活潑，朋友圈文字風格如此。雖然是大學教授，但仍然保持著一定的少女心。這從照片里的穿衣風格、照相姿勢以及喜歡的配色能看得出來。受過高等教育，知識水平較高。朋友圈里經常分享一些前沿科技知識，大多是心理學和精神科學方面的，符合她的人設。喜歡健身，朋友圈里有健身照片?？瓷聿慕∩硭竭€不錯哦。”

胡森?？粗笥讶ι系恼掌冻鏊麘T有的猥瑣笑容。

但他大概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啊，對不起。此外還有一些并不十分符合她人設的朋友圈信息。比如這條?！?/p>

胡森保指著一條標題為“警情通報”的轉發(fā)新聞。

這條通報是說緝毒大隊近日在本市某酒店抓捕了四名毒販，繳獲了若干公斤毒品的事?，F場警察與毒販展開了槍戰(zhàn)，當場擊斃三名毒販，重傷一名。另有一名警察受輕傷。

“為什么不符合她的人設？”我問。

胡森保略微一想，“我問你，你會轉發(fā)一條本市最好的小學學區(qū)房降價遭市民搶購的新聞嗎？”

“應該……不會吧。我沒結婚沒小孩，干嘛關心學區(qū)房？”

“沒錯。因為學區(qū)房相關的新聞不符合你的人設?！焙Ｖ钢嵬硐牡呐笥讶Γ斑@條緝毒槍戰(zhàn)新聞，也不符合她的人設?！?/p>

我點點頭，似乎有道理?？蛇@又說明什么呢？

“還有這條?！焙；瑒邮謾C屏幕，“她轉發(fā)的‘有關本市公務員待遇變化的一些討論’的文章?！?/p>

“這有什么不正常?！蔽蚁肓讼胝f：“她是教師，關心公務員待遇很平常啊?！?/p>

“不是的。”胡森保點開新聞，“教師和公務員雖然都是體制內職業(yè)，但還是兩回事。教師是事業(yè)編制，公務員是行政編制，待遇政策根本不一樣。她為什么要關心這個？”

我不明所以，只能搖頭。

“還有?！焙Ｖ钢嵬硐呐笥讶锏囊粡堈掌?，“你知道這是哪里嗎？”

我看了一眼那張照片。

照片里的俞晚夏面朝鏡頭，閉著一只眼。她本來就長得美，嘟著的嘴和閉著的一只眼便她更顯得俏皮可愛。因為是低著頭拍的，照片背景是藍天白云，看不出什么特別的地方。

“就一個頭像，怎么看得出來是哪里？”

胡森保狡黠地笑笑，在電腦上劈里啪啦地敲了些什么搜索。

過了一會兒，他說：“這應該是在安和縣，省公安培訓中心。如果沒什么意外，她應該在靶場。”

我難以相信。就這張只有俞晚夏一張臉的照片里，能判斷出她當時的所處的地點？

“你看，照片背景雖然是藍天白云，可這云不一般。”胡森保指給我看，“這叫高積云，云層很厚，光影變化明顯?！?/p>

“所以呢？”

“高積云一般是剛下過暴雨才會出現，這上面的云看起來面積不大，覆蓋不會超出一個縣的范圍。”胡森保點開照片詳情，指著日期，“照片拍攝于三月初，我剛才搜過網上的氣象日志，當天咱們市只有一場雨，主要的降雨地區(qū)就是安和縣?！?/p>

“那她也可能是在外地啊?！?/p>

“不太可能。”胡森保說，“三月份剛開學不久，一個大學老師在普通工作日期間旅游的可能性不大?！?/p>

雖然我也說不出什么不同意見，但還是覺得這個分析有些牽強。

“當然還不止這些?！焙Ｋ坪蹩闯鰜砦业男乃迹澳阕⒁獾竭@里的飛機了嗎？”

飛機？哪有飛機？

我仔細看胡森保所說的地方。果然在照片角上的云層下，有個隱約的黑點。如果不注意，還以為是照片上的噪點。

“這是，飛機？”

胡森保用手指放大照片，“我看得不錯的話，應該是武直20。你知道安和縣就有一個解放軍陸航大隊，裝備有武直20。俞晚夏如果在外地，當地又正好有裝備了武直20的陸航部隊的概率太低了?！?/p>

“那省公安培訓中心，又怎么說？”

“你看她領子下面那個黑色的部分，是什么？”

我仔細觀察，照片上俞晚夏領子下有一條黑色的像是皮質的東西，是耳機頭帶？但那東西只顯示出一點，主要的部分顯然在畫面以外，難以判斷。

我搖頭。

“是降噪耳塞?！焙碾娔X上找出一幅圖，“果然，是實彈射擊用的降噪耳塞。照片上黑色的是耳塞的頭帶。你想，誰會沒事戴個降噪耳塞？當然是打槍的時候。安和縣能打槍有靶場的地方除了陸航大隊就只能是省公安培訓中心了。而陸航大隊的靶場，平民應該不太可能進得去。你現在知道她為什么閉著一只眼了吧？你以為她在賣萌嗎？她是在模擬瞄準?！?/p>

我不得不點頭。的確如此。

“那……她去安和縣的省公安培訓中心打了個靶，能說明什么？也許公安培訓中心是他們學校的共建單位，邀請她去的?！?/p>

“肯定不是?！焙Ｓ制沧?，“首先，如果是單位活動，她沒理由不提及。這張照片只是純粹發(fā)了張照片，其他任何說明都沒有，這不符合她朋友圈的風格。其次，如果是單位活動，必然不會只有她自己去，而按她的習慣，應該會有合影。但是沒有?！?/p>

我還在消化他的分析。

胡森保繼續(xù)說：“如果俞晚夏本身就愛好實彈射擊，托人跑到公安培訓中心靶場練槍，也不是沒可能。但是，她的朋友圈和知乎主頁卻顯示不出來她有武器軍事這方面的興趣。所以……所以我更傾向于，這是個私人邀請，而她又不想說得太明白。”

“她在知乎上不是也回答了關于莫……什么射擊法的見解？你憑什么說她沒有軍事方面的興趣？”

“莫桑比克射擊法。但我覺得，這個莫桑比克射擊法的回答和這張照片所反映的事實是一樣的。”

“什么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