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雪飄零中，我扣開了丞相府的大門。

　　迎我的是一位穿著綢布棉衣，面削瘦的中年人。

　　“煩請通報夫人，我是青州的許昭靈?！?/p>

　　我用凍紅的小手遞上一錠碎銀，那男人順手接過，還掂了掂，嘴角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斜著眼道：“進(jìn)來吧?！?/p>

　　我抄著手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丞相府果然氣派非凡，比之我青州小小的刺史府，不知大了幾何，雕梁畫棟，亭臺樓榭，處處皆景。

　　而青州刺史府在兩年前已蕩然無存了。我的父親被革職流放，母親于一個月前痼疾發(fā)作，撒手人寰，只留一個老奶娘。

　　母親臨終前的話語飄蕩在我耳邊：“靈兒，拿著這枚玉佩去京城丞相府，這是你與丞相府大公子的定親信物?！?/p>

　　此時，這枚玉佩就被我緊緊地攥在袖中，好似溺水時抓著的一根救命稻草。

　　我給丞相夫人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直起身子，將那被我握得有些溫?zé)岬挠衽暹f上去。

　　丞相夫人從一只精致的匣子中也取出一塊玉佩，兩相對比，點頭道：“確是一對，快看座?！?/p>

　　她聲音好聽，人也美，雖年過不惑，仍風(fēng)姿綽約，氣度雍容。

　　她和我閑談了幾句，語氣淡漠，眼神疏離，也不詳細(xì)問我青州的情況，對于親事更是只字不提。只說初來乍到，可先在府上住下，熟悉一下京城的行事規(guī)矩。

　　我心里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起身謝過，小聲而不失禮節(jié)地說：“不叨擾夫人了。家中親戚在京城還有一處老宅子，靈兒自去居住便可。只是日后在京城，孤身一人，要勞煩夫人多多照料?！?/p>

　　她聽說我不住丞相府，表情倒是緩和了些，也稍稍浮起些淺笑：“那是自然的，缺些什么，你盡管說就是。”

　　我想我應(yīng)該不缺什么。

　　我懷里揣著兩張地契，除了一處老宅子，還有一處酒樓。這是外祖父當(dāng)年在京城的產(chǎn)業(yè)，外祖父年事已高，現(xiàn)已歸鄉(xiāng)養(yǎng)老，母親將這些都留給了我。

　　那酒樓，每年有幾千兩銀子的進(jìn)賬，足夠我在京城立足。

　　送我出來時，那中年男子神情更是倨傲，顯然也看出丞相夫人并不打算認(rèn)許家這門親了。

　　“小姐無事不用常登門，老爺夫人都忙得很。有什么話，讓門房婆子傳我便是，在下是丞相府管家，姓童?！?/p>

　　丞相府大門關(guān)上的剎那，我面上卑微恭謙的神情立時變了，換成淡漠清冷的樣子，這才是我平日的模樣。

　　果然是人走茶涼。父親失勢，不僅昔日親朋同僚皆涼薄以待，就連與他相交深厚的楊丞相也避之唯恐不及。所謂對我的關(guān)照，不過是嘴上客套而已。

　　如今母親也去了，我一個孤女即便持著定親信物上門，又有誰能為我做主呢？

　　既然遭人嫌棄，我也沒有硬著頭皮攀附相府的心思，可是我未見到楊焚，畢竟心有不甘。

　　因六年前那一面，我對他懷念至今。

　　那年我十歲，父親尚在京城任職，母親咳疾在身，我和奶娘去藥鋪的路上碰見幾個紈绔少年，對我譏笑嘲諷，喊我“小胖丫?！?/p>

　　奶娘護(hù)著我，說這是許侍郎家小姐，不得放肆。其中一位紫衣少年笑道：“這許侍郎也算是朝中少有的美男子，怎生出這么丑的女兒來？”

　　他眉目清秀，笑得甚是好看，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邪氣。我一時羞怒難當(dāng)，就沖上前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那少年望著那兩排殷紅清晰的牙印，咬牙切齒地?fù)渖蟻恚菞罘贁r住他，護(hù)下了我。

　　我仍記得被他攬在懷中，鼻尖有淡淡的香味縈繞，他的眉眼細(xì)長，嘴唇豐盈，聲音如暖風(fēng)拂面。

　　“你是許侍郎家的小姐？”他對我一笑，我就像被人施了法，只癡癡地望著他。

　　“我是楊焚，你記得我嗎？”

　　然后我便聽見那紫衣少年大叫：“焚兄，這丑丫頭莫非就是與你定親那位？”

　　楊焚笑而不答，纖長的手指將我胖嘟嘟的身子扶正，眼眸如星凝視著我。

　　“可有傷著？”他問，眼中絲毫沒有嫌棄之意，我卻頭一回為自己的肥胖丑陋自慚形穢。

　　我搖頭，嘟著嘴，抽抽噎噎地道：“母親說，我不丑，我長大了就變好看了，你能等我長大嗎？”

　　楊焚一愣，繼而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貝齒。他抬手捏了捏我的臉蛋，柔聲道：“好，我等你長大?！?/p>

　　如今，我坐在收拾得煥然一新的老宅中，望著銅鏡中的自己。

　　尖尖俏俏的瓜子臉，柔柔細(xì)細(xì)的楊柳腰，哪還有半點當(dāng)年小胖丫的模樣。

　　這六年，為了能自信地站在他面前，我戒掉了最愛的甜食和肥肉，后來隨父親去青州赴任，還專門請了師傅教導(dǎo)我習(xí)武修身。

　　清減下來的我迅速長高，五官也漸漸明朗，結(jié)合了父母親相貌的優(yōu)越之處，居然長成了精致明艷的美人。

　　這張臉確實能驚艷看見我的所有人，但從明天開始，它將被籠罩在一層薄薄的面紗后。因為我今后公開的身份，是采香樓的葉老板。

　　采香樓位于京城繁華的長留大街，樓高三層，裝潢中規(guī)中矩，經(jīng)營得也中規(guī)中矩。

　　可我要讓它成為京城最紅火的酒樓，我需要銀錢，大量的銀錢。父親被流放苦寒之地，若無源源不斷的銀錢上下打點，他將會過得苦不堪言。

　　我拿出一些銀子，將采香樓重新裝飾一番，還找來了幾個舞姬，每晚在一樓大堂輕歌曼舞，以助酒興。

　　朱掌柜看著被我弄得花里胡哨的酒樓，不停扶額嘆息：“小姐，咱這是酒樓，并非藝館?！?/p>

　　可酒樓的生意一日日好了起來，尤其到了晚上，大堂和雅間皆座無虛席。采香樓的煥然一新讓食客們很有新奇感，更何況我請來的舞姬容貌美艷，舞姿妖嬈。

　　其實他們獵奇的焦點，還在于采香樓的老板是位蒙面女子，露出的一雙眸子燦若寒星，故而蒙住的下半張臉更引人遐思。

　　楊焚以前是采香樓的?？?，因采香樓的水晶肘子做得最好吃，他又偏愛這道菜。自從我大張旗鼓改了風(fēng)格，他似是不喜歡這種聒噪浮華的場面，便來得少了。

　　于是我在他來的時候，讓人送去一碟精心烹調(diào)的水晶肘子，然后我站在他雅間窗戶能看見的地方，迎著他投過來的訝然的目光，姿態(tài)優(yōu)雅地微微頷首。

　　楊焚，多年未見了。還記得讓你等她長大的女孩嗎？

　　我心中默念，一股酸脹在胸臆中泛開。如果沒有那場飛來橫禍，我和楊焚是否將會共坐一桌，共同品嘗水晶肘子了？

　　小二來回報：“楊公子說感謝老板的饋贈，若有機(jī)會，望能當(dāng)面道謝?！?/p>

　　我當(dāng)然會給他這個機(jī)會。于是楊焚便坐在了我對面，品著香茗，連聲稱贊：“不僅水晶肘子，就連這茶也比先前好了不少，姑娘確實是用心了?！?/p>

　　我微微一笑：“楊公子若不棄，時常來光顧，小店蓬蓽生輝。”

　　他忙站起身，施了一禮，正色道：“不敢不敢，多謝小姐相贈之情?！?/p>

　　此后，楊焚來得勤了，也漸漸欣賞起歌舞來，畢竟我的舞姬艷而不糜，他還勉強能入眼。

　　每次，我都會贈他一碟水晶肘子，偶爾也與他見面閑談幾句。我很開心，我終于在六年之后，來到了楊焚身邊，雖是以一個與他毫不相關(guān)的身份。

　　早晨起來的時候，我多數(shù)在宅子里寫字繡花，就像所有未出閣的大家閨秀一樣，靜如冬雪。下午小憩后，我才會施施然換裝出門，穿過一條安靜的小巷，到長留街的采香樓去。

　　這日一早，來了一位濃妝艷抹的豐腴婦人，自稱林秦氏，瞇著眼上下打量我半響，才說明來意：“許小姐果然是如天仙一般的人兒。妾身是來給許小姐保媒說親的！”

　　我差點將嘴里的香茗噴了出去，問她是何人所遣？

　　林秦氏笑容便有些躲閃：“妾身是不請自來，以小姐的相貌，雖無家世，也可配得一正經(jīng)人家。”

　　我靜靜地?fù)苤杷?，也不打斷她的話頭，林秦氏以為我有些興趣，便滔滔不絕地接著說下去。

　　給我說的親事，確實還可以。是平臨伯爵府的三公子，雖是個庶子，還是續(xù)弦，可對于我這個罪臣孤女，也算是高攀了。

　　我的心底漸漸冰涼一片。

　　初到京城，舉目無親，唯一知道我住處的，是丞相府。這媒婆無疑是丞相夫人派來的，為了讓我退婚，還給我找了一戶殷實人家，是怕我不愿意低就。

　　可言下之意是，丞相府，我萬萬高攀不起。

　　我冷漠地回絕了林秦氏。她一走，我的偽裝就繃不住了，心底的柔軟瞬間蔓延，我撲在奶娘懷中痛哭起來。

　　“可憐的小姐，他們這是欺人太甚！就算是退婚，也不用這么著急把你隨便許人吧？”

　　“他們?nèi)糸_口要退婚，難免背上背信棄義落井下石的名聲，不如早早將我打發(fā)了，讓我知難而退?！?/p>

　　奶娘牙齒咬得咯吱響，恨恨道：“這是想當(dāng)婊子還要立牌坊！”

　　言罷，她忽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這么難聽的話，是不該從她嘴里說出來的。但我覺得，這個比喻再恰當(dāng)不過。

　　今日是沒有心情去采香樓了，卻等來了楊焚的帖子。他邀我采香樓見一面。

　　終于，我這個名存實亡的未婚夫婿要見我了。作為采香樓老板，我和他仿佛有聊不完的話題，從茶酒佳肴到詩詞歌賦。但作為許昭靈，除了婚約，我們沒有任何交集。

　　我回他，明日酉時見。

　　可翌日，我未能見著楊焚。在去采香樓的路上，我被人劫持了。

　　那伙人突然沖出來攔住我，將我圍在中間，也未動粗，只是客客氣氣地說請我走一趟。

　　我被他們帶到一輛奢華的馬車上。外面寒風(fēng)凜冽，馬車?yán)锓帕撕眯﹤€暖爐子，還鋪了厚厚的長羊毛毯子，暖如春日。

　　我以為會看見一個滿臉橫肉的彪形大漢，不料馬車中坐著的，竟是個年紀(jì)輕輕的錦衣少年。

　　他慵懶地倚在軟枕上，雙腿修長，隨意伸展著，正看著鉆進(jìn)來的我微笑。

　　我看清了他的臉，長得十分俊朗，尤其一雙濃眉斜飛入鬢，顯得很英氣。可他掛著的那抹笑，讓他的臉說不出來的邪氣。

　　他也看清了我的臉，露出驚艷、難以置信的表情，問道：“你便是許小姐?”

　　我不記得自己在京城得罪過誰，他劫持我若是求財，倒還簡單，無非破財消災(zāi)。若是求別的……

　　我心中打了個寒顫，表面卻強自鎮(zhèn)定：“恕小女子眼拙，不認(rèn)識尊駕。公子將我劫持來此，不知有何指教?”

　　那人似是看穿了我的故作堅強，起了戲謔之心，一雙眸子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嘴里還道：“確是女大十八變，簡直像換了個人?！?/p>

　　我被他肆無忌憚的打量弄得心頭火起，一時忘了害怕，怒道：“小女子有事在身，公子若無指教，恕我不能奉陪?！?/p>

　　我橫起心，欲仗著自己會些粗淺功夫往外沖，這人的眼神太邪氣，若是他對我起了歹意，我可就難保清白了。

　　他伸手一攔，擋在車門前，我前傾的身子險些撞上他的胳膊，驚得我急往后仰，卻正好落入他懷中。

　　一股陌生男子身上的氣息襲來，迅速縈繞我的鼻端。我的臉霎時似火一般滾燙起來，羞赧、惱怒一股腦涌上心頭。我想也未想，反身揚手便給了他一掌。

　　他猝不及防，這掌狠狠摑在左頰上，起了幾道淺淺的紅印，襯得他俊秀的臉有些狼狽。

　　他撫著臉，半響不語，我生怕他惱羞成怒對我動手，卻未料他只是咬了咬牙，恨恨道：“小丫頭，脾氣還是這么壞，你是唯一敢打我的人，我會定向你討還的。”

　　他幾乎是湊在我耳邊低語，聲音暗啞低沉，若有似無的氣息吹得我頭皮發(fā)麻。

　　我使勁想掙脫他的環(huán)繞，奈何此人氣力極大，竟掙不開，只得叫道：“你究竟想如何?”

　　他輕笑一聲，將我身子扶正，才慢慢松開手，拂了拂衣角重新坐好，頰上的紅印猶在。

　　那一掌應(yīng)該很疼，他卻毫不在意，只笑望著我，問道：“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鬼才記得你！

　　我怒目而視，心里想著楊焚還在等我，不由心急如焚，加重了語氣：“這位公子，青天白日，天子腳下，請你自重。若再胡攪蠻纏，我可要報官了！”

　　他聽說要報官，笑得更邪氣了，雙手一攤，一副無賴相：“許小姐，我只是請你來敘敘舊，我可什么也沒做?！?/p>

　　“我不記得認(rèn)識公子，自也無舊可敘。恕不奉陪?！蔽以俅螜M起心往外沖去。

　　這次他沒有再攔我，我倉惶地跳下了馬車，只聽身后傳來他悠悠的聲音：“許小姐，后會有期?！?/p>

　　待我匆匆忙忙趕到采香樓，楊焚早已走了。我問小二，楊公子可有留下什么話?

　　小二搖搖頭：“楊公子似是在等人，坐了一會沒人來，便走了?！?/p>

　　我心中一片悵然，有些埋怨他為何不能再多等一會，為何不多一點點耐心。可我也清楚是自己失約在先，怪不得他，要怪就怪那該死的劫持我的少年。

　　楊焚多日未來采香樓，丞相府高墻大院，我的消息也不通達(dá)，渾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只在心里暗自焦急。

　　林秦氏再次來訪，一大早便將我堵在家中，拿出一紙文書來，塞到我懷里。

　　“許小姐，這是丞相府的退親文書，至于當(dāng)時預(yù)付的定禮，夫人說了，許家現(xiàn)下這情況，估計也退不起，就算了罷?！?/p>

　　先前不愿背負(fù)背信棄義的名聲，現(xiàn)在，終于連牌坊也不要了嗎？

　　我心知這天總要來的，早晚而已，但是這層窗戶紙被無情戳破，心中還是莫名地難過。

　　可我無力回天，任何挽回的努力只會讓自己丟了尊嚴(yán)。

　　我只得將腰板挺得更直，掛上溫婉端莊的笑，對林秦氏道：“定禮我自會退還，但煩夫人私下轉(zhuǎn)告，我想見楊公子一面，必有重謝。”

　　林秦氏收了重金，辦事很得力，我和楊焚，終于以真實的身份相見了，四目相顧，半響無言。

　　我去掉修飾，聲音也恢復(fù)如常，料想他不會認(rèn)出我是葉老板。

　　許久，他打破尷尬，笑道：“那日，沒等到你，我想你定是有事耽擱了。”

　　我很想告訴他實情，然而被陌生男子劫持這種事，于女兒家名聲不利，我不想他看輕我，于是道：“確實有事耽擱了，勞公子久候，靈兒抱歉?！?/p>

　　我低頭行了個禮，又抬起頭，迎著他的目光，沒有責(zé)問，沒有抱怨，只是很平靜地想探個究竟：“靈兒只想問問，退親之事，是公子自己所愿嗎?”

　　屋外落雪簌簌，屋里一時靜得似能聽見雪花飄落的聲音，和彼此輕微的呼吸。

　　他喉結(jié)滾動，幾次欲言又止的模樣，我一顆心慢慢下沉，這答案多半是我不想聽見的那種。

　　“許小姐，退親的事我很抱歉，奈何父母之命，且……”他微微一頓，帶得我的心跟著一揪，莫名就慌亂起來。

　　他站起來，深深一躬到底：“確是楊焚負(fù)了小姐，如有來世，定結(jié)草銜環(huán)以報?！?/p>

　　說什么來世，不過托辭而已。

　　我心底如打翻了五味瓶，酸澀苦辣漫上腦門，奪眶欲出。我忙努力眨了眨眼，抑住那將要飚出的淚，做出一副大度的模樣來。

　　“既問清楚，靈兒無憾了，公子不必介懷，你我無緣而已?！?/p>

　　話說得輕飄飄，心中卻沉痛不堪。經(jīng)此一別，許昭靈與楊焚，終成陌路了。

　　心柱忽然倒塌，整個人一下癱軟下來，成日怏怏地提不起勁。朱掌柜幾次來報楊焚求見葉老板，問我見是不見。

　　我現(xiàn)在哪還有見他的心情，讓朱掌柜婉言回絕了，就說我身體不適，改日再論。

　　又過了幾日，在酒樓中忽聽有人議論，楊丞相的公子與忠國公府的嫡小姐定親了，我忙上前問是丞相府的哪位公子？

　　“自然是大公子楊焚啊，據(jù)說與劉小姐是青梅竹馬，兩家早有此意，也是郎才女貌，一對佳偶呢！”

　　一旁有人訕笑道：“這楊公子早年有過婚約，是原青州刺史家的小姐，只是這世事難料，許刺史……”

　　“堂堂丞相府大公子，怎可與罪臣之女婚配，聽說那許家小姐還持著信物找上門了，哼，就算她家業(yè)猶在，也高攀不起啊！”

　　“哎喲，這許小姐也怪可憐的，落難至此，還被退婚，這日后還怎好嫁人？”

　　二人不痛不癢地嘆息，卻是一副看熱鬧的心態(tài)，好似許家小姐已將淪為京城的笑柄。

　　我的心思完全卻在“青梅竹馬”這四個字上。

　　原來，楊焚早有心儀的女子，原來，自始至終是我自作多情，那個說等著我長大的翩翩少年，從來不屬于我。

　　這些日子，關(guān)于許家小姐的流言四起。無人譴責(zé)楊府背棄婚約，更多的是指摘我妄圖攀附權(quán)貴，反遭人厭棄。

　　奶娘氣得渾身發(fā)抖，又恐我難過，只不停地安慰我。

　　我讓奶娘找出當(dāng)年楊府定親的禮金單子，按上面規(guī)格的雙倍置辦好，然后給楊府遞了帖子，說我要前往退還定禮。

　　這日天色大好，丞相府門前圍了許多人，皆伸長了脖子，拼命想往前擠。

　　丞相府出動了家仆圍成一圈，將他們攔住。有好事者還試圖從人群下鉆進(jìn)來，被人拎著脖子扔回去。

　　我要的就是這個陣仗。那是我預(yù)先將消息放出，前來看熱鬧的。

　　我穿了華美的淡黃色曳地長裙，妝容清淡卻精致，迎著眾人驚艷的目光，施施然走到丞相夫婦面前。

　　楊丞相一張臉繃得像沒有表情的面具，楊夫人也是面帶薄怒，顯然對眼前的情景極為不滿。

　　我上前行禮拜見，楊丞相冷聲道：“許小姐，這是怎么回事？”

　　我朝他們一施禮，柔聲道：“大人夫人見諒。靈兒今日來退定禮，想讓街坊們見證一下?！?/p>

　　楊夫人耷拉著臉道：“這是我們兩家的事，你這么興師動眾的，不怕丟了臉面？”

　　我仍是波瀾不驚地笑著，適當(dāng)提高了一點聲調(diào)：“本是兩家人的事，可有人暗地里以訛傳訛，弄得滿城風(fēng)雨，令靈兒平白受辱。靈兒一個女兒家，為了日后能堂堂正正做人，不得不出此下策。丞相與夫人是靈兒的長輩，定會愛護(hù)晚輩，支持靈兒?！?/p>

　　這流言為何如此肆虐，他們心知肚明。若不是有意將臟水潑向我，讓我承擔(dān)罵名，又怎能讓人忽略他們的背信棄義？

　　楊夫人扯出一縷尷尬的笑，干巴巴地說：“流言蜚語而已，不必介懷。不如讓街坊們先回去，咱們府內(nèi)說話?！?/p>

　　我看著他們，沒有說話，因為自會有人替我說。

　　果然，人群中有人高聲道：“來都來了，便聽這姑娘幾句話，也累不著我們?！?/p>

　　“就是就是，有什么不能聽的事嗎，非得進(jìn)府去說?！?/p>

　　“姑娘，你就在這里說，我們聽著！”

　　眾人不約而同往前站了幾步，家仆們被擠得直往里退，使出來吃奶的力氣維持著。一時間吵嚷聲四起。

　　我揮揮手，奶娘帶人將準(zhǔn)備好的退禮搬上來，然后我拿出那張定禮單子，揚在手上，朗聲道：“我許家如今沒落，丞相府提出退親，也是審時度勢，無可厚非?！?/p>

　　此話一出，我瞥見楊丞相和楊夫人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明里暗里，我其實是在嘲諷他們勢利背信。

　　四周靜得落針可聞，這些平日嚼我舌根的人，現(xiàn)下在都安安靜靜地聽我說話，大氣不出。

　　“既已退婚，定禮理當(dāng)退還。許家清貧，幸得外祖父留有薄產(chǎn)，雖不富裕，可我從不欠任何人，連本帶利，我退還丞相府雙倍定禮。至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p>

　　那邊童管家已帶著人清點完畢，朝楊丞相點點頭，示意確實是兩倍。

　　楊丞相與楊夫人面面相覷。

　　本是嘲諷許家退不起定禮，沒想到我退了雙倍，這不收好像不愿退婚，收了又像占人便宜，兩相為難，只得干咳一聲，低聲勸道：“賢侄，不必如此吧?”

　　我淺笑施禮：“應(yīng)當(dāng)?shù)模忻刹稿e愛多年，靈兒自當(dāng)補償。

　　楊丞相臉更黑了，但他不愧在官場浸淫多年，行事老道，只略為尷尬，立即便換了一張笑臉，打著哈哈道：“賢侄言重了。只怪我家焚兒沒有這個福分，可惜，可惜了?！?/p>

　　然后，我看見了在楊夫人身后的楊焚，不知何時站在那里，身姿筆挺，臉色卻極其蒼白。他緊抿著唇，目光直直地望著我，眸中情緒紛雜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