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城門口，我遇到了死而復(fù)生的沈遷。

微微一怔后，我便調(diào)轉(zhuǎn)馬頭，落荒而逃。

直到奔回郡主府，我這心仍然七上八下的。

沈遷真的還活著？

回想他看我時清冷中卻壓抑著怒火的眼神，我有些心虛。

與沈遷成親兩年，我與他還算相敬如賓。

得知他戰(zhàn)死的消息后，我還為他守了一年寡，之后才歸了家。

我越想覺得越氣，他憑什么責(zé)怪我？

難道他死了，還要我替他守寡一輩子不成？

白芷打探消息后回府。

看著我仍然沉郁的臉色，她小心翼翼地回稟，“的確是世子，聽說那一日他跌下山崖后摔斷了腿，一直躲在山洞里養(yǎng)傷，王副將誤以為那具被野獸咬壞的尸體是世子，這才向京中報了喪……”

我沉默半晌，忽而僵硬地扯了扯唇角，“不管他是不是死而復(fù)生，與我也沒什么關(guān)系了。”

只是夜半時分，我在床榻上輾轉(zhuǎn)難眠，腦中回想的都是沈遷的身影。

他看我時如沐春風(fēng)的笑臉，他在床榻之歡時克制而又體貼的溫柔。

他寬闊的胸膛，他柔軟的薄唇。

這一夜，我想得心頭火熱，徹夜難眠。

第二日，我便讓白芷再去打聽。

鎮(zhèn)國公府連續(xù)擺了三日的宴席，慶祝沈遷歸來，連皇帝舅舅都差人送了賀禮。

只是他們沒有人會宴請我。

我早知道的，從我自請歸家的那一刻起，我與沈家所有的恩義都被斬斷。

沈遷進宮謝恩，與我不期而遇。

我穿著一身耦合色的長裙，像池塘邊綻放的夏荷，亭亭玉立。

曾經(jīng)被挽起的長發(fā)又重新梳落，證明我是待嫁之身。

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墨色的衣擺隨風(fēng)而動，整個人如一株昂揚挺拔的松柏。

那清峻的臉龐也一如往昔，高貴而淡漠。

我微微揚了揚下頜，使勁掐著掌心，讓自己不露怯意，這才款款上前道：“恭喜世子，大難不死，必有后福?！?/p>

“多謝……郡主?！?/p>

沈遷并未看我，他的嗓音清冷而疏離，目光垂落在我的裙角。

我的目光一掃而過，見他神情冰冷而肅穆，不像對待自己前妻，反倒像是將我當(dāng)作了他的敵人。

我的心有那么一刻的抽痛，畢竟是曾經(jīng)喜歡過的男人。

論家世和樣貌，當(dāng)年的沈遷都是我心目中的第一人選。

只是嫁給他后，夫妻倆的關(guān)系平淡如水，沒有我想像中的轟轟烈烈。

但在那段夫妻關(guān)系中，他到底帶給了我些許快樂和滿足。

幾日后，我照舊打馬出城。

原本是與孝義伯家三公子劉潛義約好了，一起去狩獵，斷不能因為沈遷而壞了興致。

我穿著一身火紅色的騎馬裝，奔走之時紅衣似火，墨發(fā)飛揚，有種艷麗的張揚。

我的美貌在京城當(dāng)然也是首屈一指，得知我歸家后，上郡主府求親之人依然絡(luò)繹不絕。

劉潛義便是其中之一。

2

我的馬術(shù)并不遜與男人，與劉潛義你趕我追，在密林中留下了一串銀鈴似的笑聲。

我瞧見了劉潛義眼中對我的癡迷，在心中得意的那一刻，腦中卻驟然閃過沈遷清冷的鳳眸。我眸色一黯，陡然勒緊了韁繩。

“郡主，前面有火狐?！?/p>

劉潛義卻并未察覺到我的異樣，他身下的馬兒飛躥而出，轉(zhuǎn)頭向我示意了一下，便縱身追了上去，“待我獵得火狐，給郡主做條圍脖?！?/p>

看著他打馬而去的身影，我微微沉默，旋即勒了韁繩，轉(zhuǎn)頭向另一邊奔去。

這一刻，我突然就失了狩獵的興趣。

在一處溪水旁落了馬，鞠一捧清水洗臉。

突然，身后穿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緊接著，是地面震動的聲響。

察覺到危險臨近，我猛地向旁邊一滾。

“嘶啦！”

一陣列帛之聲響起，我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劃破了我長裙。

側(cè)身一看，我眼中一陣驚駭。

剛才向我沖來的竟然是一頭野豬，那根根聳立的鬃毛就像鋼針?biāo)频?，外翻的獠牙上還掛著一截我裙擺的衣料。

我趕忙抽出了綁在腿上的匕首，野豬調(diào)轉(zhuǎn)方向，又向我撲了過來。

匕首掃過，卻沒能刺穿它的皮肉，反而激怒了野豬，兩只獠牙惡狠狠地向我拱來。

力道太大，我直接被野豬給挑飛，向后一個翻滾，“撲通”一聲落入水中。

冰涼的河水瞬間向我涌來，我感覺到小腿一陣劇痛，肯定是被野豬的獠牙給劃傷了。

可那野豬仍然不依不饒，涉水向我撲來。

我手中的匕首在落入水中時便已經(jīng)不翼而飛，看著向我撲來的野豬，我眸中閃過驚恐。

突然，一道破空聲襲來。

“咻”的一聲，一只羽箭射穿了野豬的眼睛。

一聲痛嚎之后，野豬轟然倒在了河水中。

我猛然抬眼，便瞧見了不遠(yuǎn)處一身黑色勁裝的沈遷。

他手中弓弦震顫，看向我的目光冰冷而漠然，漂亮的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我怔怔地看向他，一時之間還未從后怕中回神。

直到沈遷轉(zhuǎn)身就走。

“等等……”

我慌忙喚住他，想要起身去追，卻因為腿上的傷勢又跌入了河水中。

雖然河水只及我的膝蓋，但卻冰涼浸人。

看著那越走越遠(yuǎn)的身影，我覺得又痛又委屈，忍不住落下淚來。

卻沒想到，一只大手探入水里，在我還未反應(yīng)過來之際，已經(jīng)將我穩(wěn)穩(wěn)抱了起來。

沈遷的懷抱寬闊而有溫暖，有那么一瞬間，我竟然忘記了我們倆現(xiàn)在尷尬的關(guān)系。

只淚眼朦朧地望向他，負(fù)氣道：“不是走了嗎，還回來干嘛？”

“郡主受傷了?！?/p>

沈遷眼也未抬，將我放在岸邊，低頭檢查我的傷勢。

他的指尖微涼，觸碰到我的肌膚，我感受到了曾經(jīng)的悸動，撇開眼不去看他。

沈遠(yuǎn)卻是眉頭微蹙，“傷口太大，得縫針?！?/p>

我順著他的目光也看了過去，除了長裙，中褲也被劃了一道口子。

露出的白皙小腿上，赫然是一道外翻的傷口，看起來猙獰又恐怖，我忍著痛問他，“會留疤嗎？”

沈遷為我包扎的手微微一頓，旋即點頭道：“……會。”

3

傷了腿我沒辦法再騎馬。

沈遷將我抱到了馬背上，在前方為我牽馬。

看著他的背影，我覺得既心酸又難堪。

冷不丁地聽沈遷問道：“郡主不是約了劉三公子，他人呢？”

這質(zhì)問的語氣，讓我猛地抬頭，眸中閃過一抹詫異的亮光，“你跟蹤我？”

我的心咚咚直跳，若這是真的，是不是說明沈遷還在意我？

“碰巧而已……聽聞郡主這些日子不時相看，也就劉三公子入了你的眼。”

沈遷的話語看似平鋪直述，我卻聽出了其中潛藏的暗涌，唇角不由扯了扯。

“劉三公子瀟灑俊逸，聽說對先夫人也極好，家中又只有一女，我若是嫁給他，仍然是正室嫡妻，還能為他……”

我的話語到這里一頓，因為沈遷已經(jīng)停住了腳步，他側(cè)身看向我，目光沉沉。

我心頭一跳，卻又不甘示弱地回瞪他，“世子以為如何？”

沈遷唇角微微翕合，眸中似有波濤洶涌而過，片刻后卻又歸于沉寂，他唇角一抿，不辯喜怒，“郡主覺得好，就好。”

身后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原是劉潛義追了過來，他的馬背上果然掛著那只獵到的火狐。

我不由眼睛一亮。

“郡主！”

劉潛義追到近前，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沈遷，臉色微微一變，旋即拱手問道：“世子怎的也到這里來了？”

他的目光在我與沈遷身上徘徊，一縷精光自眸中乍現(xiàn)。

我指了指自己受傷的腿，解釋道：“遇到野豬，是世子救了我。”

劉潛義翻身下馬，忙想接過沈遷手中的韁繩，“不勞世子費心，我送郡主回府即可?！?/p>

“無妨?！?/p>

卻沒想到沈遷卻是虛晃一步，劉潛義撲了個空，臉色頓時有些不好。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倆，眸中神色微動。

便見劉潛義臉色沉沉地看向沈遷，“世子這是何意？”

“你與郡主狩獵，卻不顧她的安危，陷她于險境，如今又有何面目陪護左右？”

沈遷這話可謂不留情面，狠狠地打在劉潛義的臉上。

我眸中異彩連閃。

曾經(jīng)溫潤如玉的世家公子，竟然還有這樣犀利的一面。

這可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沈遷，讓我覺得既新奇又有趣，仿佛重新認(rèn)識了他。

“你……”

劉潛義怒瞪向沈遷，倆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仿佛電光火石般劈啪作響。

我清咳一聲，正想說什么，便見沈遷微微瞇眼向我看來。

我心中頓時一個“咯噔”，下意識地說道：“世子送我回府即可?！?/p>

劉潛義不可思議地看了我一眼，旋即憤而離去。

我與沈遷對視一眼，氣氛陷入了徹底的沉默中。

接下來一路我們相對無言。

直到臨到郡主府門前，沈遷將我抱下了馬。

他的手掌很大，兩相交握時，剛好能掐住我不盈一握的小腰。

我察覺到他的手在我腰間多停留了一刻，旋即又若無其事地收回。

我看了他一眼，微微福身，“今日多謝世子，改日再送上謝禮?！?/p>

“喔……那我就等著郡主登門道謝?！?/p>

沈遷抬眼看我，日落黃昏，夕陽的余輝打在他身后，耀出一片溫暖的霞光。

那平日里看著疏離冷漠的鳳眼，此刻似乎正含著一抹期待。

我眨了眨眼，懷疑自己眼花。

4

我在家窩了大半個月，躊躇著不知該不該去鎮(zhèn)國公府。

白芷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閑閑地刺了我一句，“聽說國公府也在為世子相看，要重新娶一位世子妃了。”

“當(dāng)真？”

我猛地坐了起來，咬牙道：“帶上厚禮，去國公府?！?/p>

白芷捂著唇偷笑，我假裝沒識破她的激將法。

直到坐在馬車?yán)铮也爬潇o下來。

國公府從上到下只怕都不會待見我，此刻登門，怕不會讓人笑話。

馬車都到了鎮(zhèn)國公府門前，我才打起了退堂鼓。

卻沒想到身旁一匹駿馬停駐，白芷興奮的聲音在車外響起，“世子，郡主來向您道謝?！?/p>

我猛地揪住了手中的錦帕，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便聽到車外響起那道熟悉的嗓音，“郡主請吧?！?/p>

沈遷的嗓音帶著一絲低沉，卻如晨鐘暮鼓般，狠狠地敲擊在我的心上。

我只感覺到神魂震顫，怒力地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硬著頭皮進了國公府。

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畢竟生活了兩年。

下人們投向我的目光竟都帶著幾分善意，我微微向他們頷首致意，沒有失了郡主的氣度。

沈遷就走在我跟前，他肩膀?qū)掗?，雙腿筆直而修長。

隨著他的走動，腰間的陰陽魚佩來回晃動著。

離得近了，我甚至還能聞到他身上的松柏清香，一如從前。

我的心從來沒有此刻這般寧靜。

以前嫌棄他不解風(fēng)情，卻不知細(xì)水長流也是一種溫情。

沈遷帶著我拐了個彎，沒有去沈老夫人的松鶴堂。

我微微松了口氣，卻見他直直將我領(lǐng)進了微瀾苑，這里曾經(jīng)是我和他的居所。

我的步伐微微一頓，猶豫道：“這……不好吧?！?/p>

沈遷轉(zhuǎn)身看我一眼，“郡主有本書冊遺落在了府里，正好你今日來了，一并拿回去吧。”

“我的書冊？”

我有些疑惑，但腳步卻不由自主地跟上了沈遷。

在書房落坐，小廝沏茶后便退了出去，還順道給帶上了房門。

我正襟危坐，等著沈遷將書找給我，卻始終想不起遺落的哪一冊。

直到沈遷將一本淺褐色封皮的書冊遞來，我驟然想了起來。

這不就是出嫁那晚，祖母派人塞給我的那本。

我伸出的手一抖，書冊跌落在地。

翻看的書頁上露出那羞人的畫作，那難以言說的詭異姿勢，讓我的臉頰頓時紅到了底。

我滿目震驚地看向沈遷，似不敢相信，他竟然是這樣的沈遷。

沈遷面色如常地將書冊拾了起來，還隨意翻看了幾頁。

我只覺得如坐針氈，巴不得現(xiàn)在就離開國公府。

卻聽沈遷面色平靜地點評道：“這本冊子的人物忒丑了些，也不知當(dāng)初郡主是如何看得進去？”

“我……我也沒看幾頁。”

我只覺得臉頰火燒火燙，根本不敢去看沈遷的臉。

也不知道他怎么能一本正經(jīng)地和我討論那些不正經(jīng)的事。

“這么說……郡主是沒有合適的練習(xí)對象，所以才沒能深知其中的精髓？”

沈遷雙手撐著坐椅兩側(cè)，身體微微前傾。

我被圈在他和椅子之間，他說話時傾吐的熱氣拂過我的臉龐，我的心尖都在顫動。

只覺得像是有人拿著一根羽毛，從腳后腿一直拂到了我的尾椎骨，我全身都在打顫，只能緊緊閉眼道：“……世子慎言?！?/p>

“郡主覺得在下如何？”

沈遷卻是不依不饒地湊了過來。

他接連孟浪的話語，也讓我周身發(fā)軟，我慢慢睜眼，就望進了他一雙深眸中。

那一雙眼漆黑如墨，灼燙得就像夜空里最明亮的星星。

而在那一片碎光中，都是我揉碎了的影子。

下一刻，沈遷的吻毫無預(yù)兆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