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京城第一美人，也是皇帝一母同胞的朝陽公主。

但如今，我正在破水庵帶發(fā)修行。

了塵說，我再不還俗，京城的公子哥就要將庵前的門檻給踏破。

我輕輕挑起他下頜，“什么時(shí)候你愿意做本宮的駙馬，本宮就立馬還俗！”

了塵是個(gè)和尚，在破水庵對面的空無寺出家。

我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不對，明明是個(gè)招貓逗狗的紈绔公子，偏偏想不開要出家。

1

佛堂昏暗，我一腳踢開眼前的蒲團(tuán)，揪著了塵的裟袍，臉色發(fā)沉，“莫不是你知道本宮請陛下賜婚，便想要避開這場禍?zhǔn)?？?/p>

“咳咳……”

了塵被口水一嗆，咳得滿臉通紅，卻連連擺手道：“能娶公主是三生有幸，這怎么能算是禍?zhǔn)隆皇秦毶呀?jīng)了卻紅塵，一心向佛。”

說罷，他還一本正經(jīng)地雙手合十，低念了聲“南無阿彌陀佛”。

我能信他的鬼話？

了塵出家前可是京城有名的紈绔，招貓逗狗，縱情風(fēng)月，這樣的人忍受得了佛堂寂寞？

我一把推開他眼前的木魚，冷笑一聲，“隨你，本宮等得起?！?/p>

也許了塵已經(jīng)不記得，在他還是丞相府三公子沐良辰時(shí)，曾經(jīng)救過一個(gè)落水的小宮女。

那個(gè)小宮女，是我。

彼時(shí)，我還只是個(gè)不受寵的公主，與阿弟偏居在槐安殿里，那里緊臨著冷宮。

阿弟生來體弱，御醫(yī)都斷言他活不過五歲，母妃去世后，是我小心翼翼地照顧著阿弟，呵護(hù)著他長大。

于宮中人而言，我們姐弟都是不受寵的小透明，缺衣少食更是家常便飯。

那一日我偷換了小宮女的衣服，是想去御廚房里偷些點(diǎn)心，我與阿弟已經(jīng)餓了兩天。

可廚子不小心發(fā)現(xiàn)了我，我在逃跑的路上不慎掉進(jìn)了湖里，那廚子站在岸邊哈哈大笑，眼睜睜地看著我沉入了湖底。

難受與絕望幾乎讓我窒息，那個(gè)時(shí)候我就想，若有一日讓我得勢，我一定要讓這些欺負(fù)過我的人不得好死。

昏昏沉沉中，我感覺到有人將我拉了起來，當(dāng)新鮮空氣灌入肺腑的那一刻，我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也看清了對面的少年。

也就十三四歲的年紀(jì)，清俊卻又稚嫩，他的發(fā)梢間還在滴著水珠，笑臉卻如陽光般燦爛。

我一時(shí)之間看得呆住了，直到他一指彈在我額頭，“你是哪個(gè)殿里的小宮女？嚇傻了吧，好好的怎么落了水？”

痛感讓我回過神來，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再左右一看，已經(jīng)沒有了那廚子的蹤跡。

“不用你管！”

我咬了咬牙，吃力地站了起來，身上滴落的水漬打濕了地上的青草，我只是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冷聲道：“救命之恩，我會還的。”

說罷轉(zhuǎn)身就走。

“等等?！?/p>

他卻一把拉住了我，我掙脫不開，袖中的點(diǎn)心掉了出來。

被水洇濕的點(diǎn)心落地成粉，碎成了一塊塊。

我捏緊了拳頭，臉色黑沉如鍋底，然后一言不發(fā)地將那些碎屑似的點(diǎn)心收攏，重新包在了手帕里。

這些東西或許連宮女太監(jiān)都不會吃，但卻是我們姐弟救命的口糧。

“你……”

少年的臉色微微一變，又轉(zhuǎn)頭喚了一聲，“青銅?！?/p>

一個(gè)小廝從不遠(yuǎn)處的假山后探出頭來，我這時(shí)才知道還有一個(gè)人在望風(fēng)。

直到他從青銅懷里掏出一個(gè)油紙包遞給我時(shí)，我才愣住了。

有烤雞的香味飄散而出，僅僅是聞到味道，我的肚子已經(jīng)咕咕作響，有些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

“我……不食嗟來之食。”

我咬了咬牙，努力抵擋住食物的誘huò。

我可以去偷，可以去搶，但我不需要?jiǎng)e人的同情。

“小丫頭嘴硬，給你就拿著?！?/p>

他說著便硬把油紙包塞給了我，又嘖嘖兩聲道：“你這般倔強(qiáng)的小宮女，只怕受欺負(fù)了也不會與人說……”

話語一頓，他似在皺眉思索，片刻后才一指不遠(yuǎn)處的假山道：“以后我每次進(jìn)宮都會帶些吃食放在假山后面，你記得去拿。”

我捏著油紙包的手越收越緊，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主仆走遠(yuǎn)。

風(fēng)中還傳來青銅有些不解的問話，“少爺何必對一個(gè)小宮女如此上心，奴才瞧她那不服管教的模樣，定不會記您的情。”

2

青銅說得對，我并不是一個(gè)記情的人。

但我卻恩怨分明。

后來我才慢慢知道，丞相府的三公子沐良辰做了太子的伴讀，會不時(shí)行走于宮中。

而托他的福，假山后我也經(jīng)常能找到不同的吃食。

麻花、烤雞、烤鴨、灌腸、栗子涼糕、爐打滾、碗豆黃……我?guī)缀踝悴怀鰧m就把京城的美味一網(wǎng)打盡，心里也對沐良辰有了幾分不同。

可還不等我報(bào)答他，丞相便把這位三公子送到邊關(guān)歷練去了。

而宮廷的局勢瞬息萬變。

太子染病而歿，牽連在這場陰謀中的還有貴妃以及惠嬪，宮中進(jìn)行了一次大洗牌。

皇后痛失愛子，雷霆之怒，直接將貴妃以及惠嬪貶為庶人，若不是父皇攔著，我覺得皇后應(yīng)該想殺了她們。

而她們所生的孩子一并送往封地，永不許返京。

在這場皇位的角逐中，皇子們死的死，傷的傷，我知道這是我們姐弟出頭的時(shí)機(jī)。

我與阿弟自幼受盡冷眼，極會看人臉色，審時(shí)度勢，步步為營。

不出所料阿弟被皇后收養(yǎng)，當(dāng)作繼承人一般培養(yǎng)，作為她的姐姐，我的身份自然也是水漲船高。

我隱忍著性子沒有露出爪牙，卻將那些欺負(fù)過我們的人一并記在心上。

直到父皇殯天，阿弟繼位，而我也被冊封為朝陽公主。

我一改往日的恭順謙卑，雷厲風(fēng)行地處置了好些人，宮人一提起我的名號都紛紛變了臉色。

而曾經(jīng)的皇后也榮升太后，她將我叫來宮中叮囑了兩句，“哀家知你心氣不順，過往積怨甚多，但如今那些宮人該處置的也處置了，你且也收收脾性，不然將來誰還敢娶你？”

“朝陽不嫁，一輩子就陪在母后身邊?！?/p>

我跪坐在太后身前，抬頭仰望著她并不顯得蒼老的容顏。

這個(gè)女人曾經(jīng)痛失愛子，但于我們姐弟卻有再造之恩，即使不是真心地疼愛，但也與彼此的利益息息相關(guān)。

所以我很懂得如何在她跟前，做一個(gè)孝順且乖巧的女兒。

太后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忽地提起，“沐良辰要回京了，他曾是懷兒的伴讀，哀家也算是看著他長大……”

我神情一凜，臉上的笑容頓時(shí)僵住。

我也不知道太后看出什么沒有，或是有故意試探的心思。

但我與沐良辰之間的過往按理說沒有人知道，就連他自己恐怕也不知當(dāng)初救下的小宮女，正是如今的朝陽公主。

只是皇帝會與我開玩笑，“若是皇姐對他念念不忘，朕可以賜婚?！?/p>

“沒這回事?！?/p>

我心中微微有些意動(dòng)，卻還是對皇帝搖了搖頭，太后只怕不想我與丞相府結(jié)親，不然皇帝日漸勢大，她還不好掌控。

雖是這樣說著，可我卻暗地里派人留意著沐良辰的情況。

他在三月里回的京城，初春的天乍暖還涼，他穿著銀色的盔甲，身后殷紅的披風(fēng)迎風(fēng)招展，俊朗的五官仿佛將整個(gè)人都撐大了一圈。

到底是與我記憶中的少年有些不同了。

我坐在茶樓上向他望來，他騎在一匹棗紅大馬上，身姿筆挺意氣風(fēng)發(fā)，眉眼間青澀盡褪，已多了幾絲不易察覺的鋒銳。

3

有那么一剎那間，沐良辰的目光似有所感地上揚(yáng)，恰巧與我來不及收回的眼神撞在了一處。

我的臉色有些僵。

如今的我已經(jīng)很少對人笑，即使是在面對太后時(shí)，那樣的笑臉也是一張?zhí)搨蔚拿婢摺?/p>

沐良辰微微蹙眉，等他再回神時(shí)，茶樓上已經(jīng)沒有了我的身影。

或者可以說我是落荒而逃。

坐在回程的馬車中，我一顆心還怦怦直跳，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是怕向他坦露我的身份，還是怕他看出什么端倪，認(rèn)出我是曾經(jīng)的故人？

這種近鄉(xiāng)情怯的感覺，讓我一直不敢走到他面前，卻一直默默關(guān)注著他。

所以，我知道沐良辰回京后的所作所為。

他一改軍中嚴(yán)謹(jǐn)自律的作風(fēng)，整日流連于秦樓楚館、京中賭坊，他都是座上客。

聽說他還為明月樓的花魁一擲千金，想要為她贖身，為了這事丞相將他一頓好打。

可就算這樣，也沒能阻止他對花魁的一往情深，甚至還為了她與其他公子們大打出手。

聽到這里時(shí)，我手上一用力，便折斷了兩根齒梳。

看著掌心里洇出的血跡，我說不上是什么感覺，有些痛，有些惱怒，又有些恨鐵不成鋼。

沐良辰到底是與我記憶中不同，但說到底，我們倆從未走近，又何談了解？

所以，我女扮男裝化作一名貴公子，去往了明月樓。

隔著一座山水屏風(fēng)，我隱約看到沐良辰在與一姑娘飲酒作樂，笑語晏晏。

那姑娘著一身淺碧色青紗，背對著我看不清長相，但身姿很是裊娜纖細(xì)。

突然，一陣喧嘩聲響起，屏風(fēng)被人給一腳踹開，碎掉的木屑渣子四處飛濺，姑娘驚叫一聲，趕忙躲進(jìn)了沐良辰的懷里。

沐良辰是想要起身的，可動(dòng)作之間似乎扯動(dòng)了傷口，我瞧見他眉頭緊蹙又跌坐回了軟榻上，額頭立時(shí)滲出一層細(xì)汗。

可來鬧事的人，一個(gè)拳頭便要打在他身上。

危急時(shí)刻，我想也沒想，一把便抽出腰間的長鞭，鞭尾破空而來，狠狠地卷住了那人的手腕。

沐良辰趁機(jī)伸腿將人給絆倒，騎坐在那人身上便是一陣好打。

末了，才轉(zhuǎn)頭對我一笑，“多謝公子出手相助！”

我微微一愣，這是這么多年以來，沐良辰第一次那么近地站在我跟前，與我說話。

“無妨，路見不平罷了?！?/p>

我深吸了一口氣，盡量沒讓自己露出緊張的神情，但一張臉卻繃得有些緊。

很快便有人來收拾爛攤子，沐良辰又將我?guī)У搅肆硪惶幯砰g，還有那位姑娘在一旁侍候。

“剛才那人是東敬伯的次子，對嫵音早有覬覦之心，這是不服氣，所以才來找我麻煩的。”

沐良辰說的什么我并沒有放在心上，只一門心思打量著眼前的女子。

嫵媚多情，眼角一滴淚痣仿佛會勾魂似的，我若是男子，只怕也喜歡這樣的。

“既然公子鐘情于嫵音姑娘，為何不救她脫離苦海，兩人雙宿雙飛？”

沉吟半晌，我才緩緩開口，嗓音壓得極低，雌雄莫辨。

沐良辰的臉色倏地一紅，又與嫵音對視一眼，當(dāng)真是郎有情妾有意。

那一瞬間，我突然有些不想拆散他們了。

4

回府的路上我想了很多。

若我只想報(bào)恩，不若就成全了沐良辰，何必要嫁給他，反正他愛的人也不是我。

只是我要幫嫵音贖身，他們兩個(gè)卻都不肯。

“為何？”

不解的反倒是我。

沐良辰輕咳一聲，又握住嫵音的手，深情款款地看向她，“為心愛之人贖身本就是我自己的事，豈可借他人之手？”

嫵音亦是一臉甘之如飴，“奴家與沐郎姻緣天定，也不急在這一時(shí)?！?/p>

我眉頭一蹙，直覺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直到皇帝召我入宮，神神秘秘地對我說出一件事來，“皇姐，不久前丞相入宮，向朕密報(bào)了一事?！?/p>

“何事？”

我見他一副賣關(guān)子的模樣，便閑閑落坐，捧著一杯茶水輕抿了兩口。

茶香裊裊，皇帝的面色也變得高深莫測。

按理說國事他不該和我提及，如今這般或許與我有關(guān)。

“是沐良辰，他從邊境歸來，有了番邦細(xì)作的消息，如今正在與之周旋，或許能夠一舉勘破番邦的陰謀?！?/p>

皇帝這一說，我立馬猶如醍醐灌頂，瞬間驚醒過來。

我一直覺得哪里不對，敢情是沐良辰與嫵音都是在演戲，這兩人根本不是郎情妾意，反倒是各有各的陰謀算計(jì)。

怪不得沐良辰會一反常態(tài)，與在軍中的做派全然兩樣，甚至還搏了一個(gè)紈绔的名頭。

知道了其中內(nèi)幕，再看沐良辰與嫵音在我跟前做戲，我就覺得說不出的假。

我手中的酒水涼涼地潑在地上，也濺濕了嫵音的裙擺，她看了我一眼卻并未動(dòng)怒，反倒是揚(yáng)唇笑道：“朝陽公子今兒怕是心里不痛快，奴家去溫一壺好酒，沐郎你們先坐坐。”

說罷便起身離去。

沐良辰輕咳兩聲，撩了衣袍盤腿坐在我身側(cè)，又用胳膊肘碰了碰我，一臉關(guān)切，“平日里瞧著你雖是個(gè)悶葫蘆，也沒像今日這般不痛快，這是怎么了？”

我緊緊盯了他半晌，忽地扯了扯唇角，不以為意地說道：“聽聞沐家三公子在軍中屢立奇功，怎么回了京城反倒成了一個(gè)走馬逗狗的二世祖，放著錦繡前程不要，你這又是為了什么？”

沐良辰臉色忽地一變，冷凜的眼神如刀子般地射向我，“你查我？”

“這還用查嗎，京城還有誰不知道？”

見我臨危不亂，甚至還鎮(zhèn)定非常，沐良辰臉色緩和了幾分，突然就笑了起來，“好個(gè)朝陽公子！”

他站起身，一言不發(fā)地拉著我就往外走。

我踉蹌幾步，差點(diǎn)跌進(jìn)了他的懷里。

離得近了，我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香，還有那一絲屬于男子的陽剛之氣，臉頰不由微微發(fā)燙。

沐良辰直接將我拉上了沐府的馬車，沉著臉向我看來，“你到底是誰？接近我又有什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