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你看到了什么？”沈思明問我。

“我看到了什么？”我的眼淚落了下來：“沈?qū)④?，你告訴我，墻上掛著的畫是我么？”

“誰讓你進來的？”

沈思明往前跨了兩步。

正是這兩步，讓我終于看清了沈思明的神色——是驚！是怒！

是滿滿的憤怒！

難怪霍艷如此篤定地將我引到書房來。

顯然，這一書房的畫就是他的逆鱗，只要我進來了，看到了，就是觸碰到他的逆鱗了。

她定然已經(jīng)闖進來了一次，并且被沈思明厭棄了，所以她才會讓我闖一次——她不在乎沈思明愛不愛她，她只要沈思明不要那么愛我。

但霍艷一定沒有想到，我和她不一樣——

她是沈思明的妻子，而我是沈思明發(fā)妻的替身。

替身嘛，不過是一個物件。

有人會生其他人的氣，但怎么會有人生一個物件的氣呢？

尤其是這個物件快要壞掉的時候。

“你竟然騙我，你騙我你愛我?！贝藭r我的眼神一定是破碎的，神情一定是凄慘的。

我踉蹌著往后退了幾步：“你把我當(dāng)替身對不對？”

我為什么要跟著他的節(jié)奏來？

他在意的是誰讓我闖進來他的書房。

而我在意的是，為什么他要騙我。

所以，“傷心至極”之時，我“噗——”地噴出一口血來。

啊，物件要壞了。

暈過去之前，我如愿以償?shù)匾姷搅松蛩济髂樕系捏@惶之色。

8

證據(jù)沒在沈思明的書房，那有必要去他的臥室探上一探。

我閉眼裝睡的時候，沈思明正在沖著老大夫大發(fā)雷霆。

“怎么會看不出來什么??？都吐血了怎么會看不出來？”沈思明放輕了聲音：“是中毒了嗎？”

“看起來像?！崩洗蠓蛐÷暬卮鹫f：“比起昨天，這姑娘的身體就好像忽然破敗了一般，除了毒藥再沒有其他東西有如此奇效……但這姑娘遲遲不醒，大約是過于悲痛的緣故了?！?

沈思明的呼吸一窒。

“不過奇怪的是，剛剛老朽又給姑娘搭脈，察覺姑娘的身體正在復(fù)蘇，好好養(yǎng)著或許不會出什么事情，只是這幾日萬萬不能惹她傷心了?！?

沈思明送老大夫回來之后，我已經(jīng)用被子捂住了頭。

“醒了？”他輕聲問我。

“明天送我離開吧?！蔽以诒蛔永飷瀽灣雎暎骸拔抑皇莻€替身，我再也不想喜歡你了?！?

沈思明俯身抱住我。

“沈?qū)④姟！蔽逸p聲問他：“你是不是早就想把我當(dāng)替身了？那場你受傷之后的相遇，是不是也是假的？”

那場相遇當(dāng)然是假的。

是我精心策劃的。

我不會一哭二鬧三上吊——或許陷入真愛的女子會如此，但我屬實不愛沈思明，所以我能將自己的情緒調(diào)節(jié)到最好的狀態(tài)，將受益調(diào)整到最大。

我冷靜地跟沈思明談條件，半鬧半撒嬌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這夜沈思明第一次沒有回他的臥室，而是歇在了我的身邊。

我們同床異夢。

我夢到了金戈鐵馬的邊關(guān)，夢到小小守將一次次來我的布坊，扯了一次又一次的料子，最后臉頰通紅，問我：“姑娘，姑娘可有心上人？”

我從睡夢中驚醒，聽得了沈思明的夢囈。

他一聲聲喊著：“窈娘，對不起，窈娘?！?

9

沈思明一連請了三位神醫(yī)。

每個神醫(yī)都對我的身體束手無策。

到第三位神醫(yī)的時候，終于為我請到了自己人。

阿儂將銀針拔去，看周圍沒有其他人，忙壓低了聲音問我：“怎么搞的，這么不珍惜自己的身體？”

“已經(jīng)是破敗之軀……”我咳嗽了幾聲：“珍惜它做什么？”

阿儂是苗疆姑娘，因為三皇子外祖的關(guān)系，從小拜在三皇子的麾下。

她蠱醫(yī)雙修，我之前的身子就是她調(diào)理的，現(xiàn)在見我如此痛苦，揮筆為我寫下幾服藥來：“珍惜著點身子吧?！?

阿儂輕輕推了推我的頭：“再這樣折騰下去，三年也活不了了?！?

“足夠了?！?

“你是足夠了，有的人怕是要傷心死?！?

阿儂沒有在府上多做停留，只對管家說了我的病她無能為力之后，便離開了。

只是在走之前對管家說道：“這毒可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是不是你們將軍大人得罪什么人了，讓別人對他最心愛的寵妾動手？”

這話很快被傳給了沈思明。

沈思明溫聲讓我好好休息，轉(zhuǎn)身便去霍艷的院子里了。

沈思明當(dāng)然不會僅僅為我就和霍艷翻臉，但我是一個契機，哪怕能離間他和霍家一點點也是好的。

畢竟?fàn)帄Z皇儲，己方齊心協(xié)力還有事不成的時候，更別說人心散漫了。

只要沈思明和霍家有了矛盾，之后的事情，從三皇子那里操作就不會太難。

10

我本以為沈思明至少會和霍艷大吵一頓。

可沒有想到，我身體轉(zhuǎn)好都能出門了，霍艷也依舊安然無恙，最多是沈思明待她冷淡了一點。

直到這天，霍艷的父親霍太師來將軍府看他的女兒，兩人在沈思明的房間里面整整談了兩個時辰。

談完話之后，沈思明就古怪了許多。

見我身體好了一些，他竟主動開口問我：“幺幺，你說你叔父在京城經(jīng)商，我們不妨去看望一下？”

這是……對我有所懷疑了嗎？

是什么讓他對我懷疑的呢？

我冷著臉：“我不是你的正經(jīng)妻子，也不是你的心愛之人，我的叔父有什么好看的？”

我告訴自己，這個時候一定要沉得住氣。

我不能急著證明自己，以我的性格，現(xiàn)在還在氣頭上，絕不能馬上帶他去見我的“叔父”。

沈思明哼笑了一聲，又上前來抱我。

11

過了幾日，我又向沈思明辭行。

“鬧什么？”他揉著眉心問我。

他這兩天在朝堂上并不順利，大皇子的事情雖沒有敗露，但其他方面被齊穆和抓了把柄，沈思明身為大皇子一黨，自然首當(dāng)其沖。

“霍艷害我，你竟無動于衷！”我問他：“你是要霍艷還是要我？”

“你若是要霍艷，便放我離開將軍府吧?！?

“你離開將軍府又能去哪兒呢？”他輕聲哄我。

“你且放心，我自有叔叔可以投奔?！?

我這話一出，沈思明松開了我的手。

他本在攔我，此時卻緩和了神色：“我送你去找一趟你叔叔，只是出將軍府的話不要說了。”

我“叔叔”住在城西，離將軍府并不算近。

我多年不與舅舅家往來，不記得門戶，自然要一家一家地打聽——

沈思明的神色隨著一個又一個鄰居指路而略顯放松。

但卻沒有想到，等終于到了地方，卻始終沒有人來開門。

沈思明看著我的神情變幻莫測，最后一句嘆息出口：“明日來見叔父也是一樣的。幺幺，你看，天意也不想讓你離開。”

我看著他故作輕松的樣子，心道，果然，他已經(jīng)開始懷疑我了。

也對，一個和他故去的妻子一模一樣的女子忽然出現(xiàn)在他的身邊，他又怎么不會懷疑呢？

可他錯算了。

我的“叔叔”還真有其人。

走到巷口的時候，一個中年男人忽然出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

12

堂屋里，“叔父”和沈思明單獨閑談，我和“叔父”的伙計阿生兩人等在門外。

“三皇子別來無恙？”我悄聲問“阿生”。

“阿生”的腳步一頓：“沒有辦法，幺幺，我實在是想見你啊。”

齊穆和手下能人眾多，改容易聲不在話下。

但在沈思明這種老江湖的眼里，只需多看幾眼，便能發(fā)現(xiàn)其中端倪，要不然我也不用為了靠近沈思明費那些心思。

“趁著今日及早脫身?！饼R穆和建議：“沈思明對你有疑，不是一個叔父就能抵消的了的。”

見我不作答，他又勸道：“大哥處自顧不暇，只需我們再努努力，沈思明遲早是招廢子?！?

“但是總得親自送他下地獄，我才能甘心?！?

所以即便“叔父”百般阻攔，我還是和沈思明回了將軍府。

經(jīng)過了“叔父”一事，沈思明雖然還不信任我，但下朝回家之后，也會同我說些他煩惱的事情。

“聽不懂?！蔽覔芘鵂T芯。

沈思明失笑：“若是你能聽懂，我反而不好跟你說了。”

這一日，沈思明又和我說起他和霍家的不合。

“這次聽懂了嗎？”他說完，隨意地問了我一嘴，本以為我會如往常一樣說聽不懂，卻沒有想到，我這次會回話：“聽懂了啊。”

“哦？聽懂了什么？”沈思明問我。

“你感念霍太師賞識之義，盡管不認同他所做的事情，卻因為他的威逼和恩情而不得不做?！?

說著說著，我心中冷笑：有些人會不自覺美化自己所做過的事情，這句話果然是真的。沈思明做了多少臟事？難道這些都是霍太師逼著他做的么？

但我面上不曾露出幾分情緒來，倒是沈思明，聽著聽著來了興趣：“哦？那幺幺說一下，我該怎么做？”

“我怎么知道怎么做？”我翻了個白眼：“我爹就是個獵戶，天天只知道喊他的獵狗叫兒子?！?

有些事情連點破都不用。

在霍家的眼里，沈思明和獵犬何異？人和人之間的差距，有時候比人和畜生都要大。

沈思明知道，正常故事里，獵人絕對不會為獵犬送終，相反，他們會榨干獵犬的最后一點價值——狡兔死，走狗烹。

若沈思明一直是獵犬便罷，可他是一只狼。

一只從未被馴服的野狼。

有一句話說得好——狼子野心。

也正是這一刻，沈思明才笑了出來，他輕輕地勾著我的下巴：“幺幺，一個普通的農(nóng)女，真是委屈你了?！?

"是很委屈"我往他的懷里縮：“可人出生就是注定了的，幺幺還有什么選擇呢？”

“你有得選?！鄙蛩济鲗ξ艺f：“夫人若是被我休了，你便是新的將軍夫人了?！?

13

霍艷近來被我惹得很煩。

她不明白，我為何閑著無聊就去她面前晃悠。不是裝嬌弱，就是激怒她，陷害她的時候更是毫不手軟。

最過分的一次是，我當(dāng)著她的面吐了一口血。

每一次，沈思明都站在我這邊。

沒辦法，誰讓我“天生嬌弱”呢？

我臥床不起，沈思明便將霍艷關(guān)在房間里。

阿儂皺著眉開藥：“再這樣折騰下去，干脆別找我了，直接讓人給你收尸吧?！?

嚇得我連忙賠笑：“阿儂千萬別放棄我，我還想看完惡有惡報再閉眼呢?！?

沈思明進來的時候，我們兩個人默契地停止了談話。

“怎么這么嚴重？”他的手探向我的額頭。

“不嚴重?！蔽逸p聲細語，沖他眨眨眼：“不過是我的小伎倆罷了?！?

“對，不嚴重?！卑z大力地收拾箱子，冷言冷語：“我來得遲一點，就得給她收尸了?！?

……

晚上，沈思明一連嚴肅地同我說：“我讓你幫我對付霍艷，不是讓你將身子賠進去。你身子垮了，要將軍夫人這個位置有什么用？”

我輕輕環(huán)上了他的胳膊：“因為我想當(dāng)你的夫人呀，不是將軍夫人，而是你的夫人。能在你身邊的女人，只能是我。”

沈思明的身體僵了一僵。

“幺幺?！彼抗鈴?fù)雜地看著我：“你…… 你說，若是那獵人和獵犬間生嫌隙，獵犬應(yīng)該如何做？”

“當(dāng)然是趁著還未不死不休的時候離開獵人啊?！蔽逸p輕靠在了他的懷中：“不然，等嫌隙愈來愈大，獵人真的將獵犬烹了么？”“幺幺。”他抱緊我：“你做這么多，真的……是為了我么？”

14

再次吐血之后，我的身體每況愈下。這下可好，沈思明本就不愿意碰我，如今我進沈思明房間的計劃更是遙遙無期了。

但三皇子那里傳來了好消息：大皇子節(jié)節(jié)敗退，只等著關(guān)鍵證據(jù)到位，就能給他致命一擊。

我準備鋌而走險一回。

這夜，沈思明在他的臥室休息。

我穿上了那套水藍色的衣裙，披散著頭發(fā)走進了他的房間。

沈思明不愧是能為大皇子養(yǎng)私兵的主兒，圍在他臥室的暗衛(wèi)很不少。只是見我被發(fā)跣足，暗衛(wèi)雖動了動，終究沒有阻止……

鉆進沈思明被窩的時候，他正閉著眼，感覺到我的溫度，這人第一次怒斥出聲：“出去！”

很好。

我進來的時候又一次環(huán)視了臥室，里面沒有周窈的畫像，倒是有一座牌位。

“我不出去?！蔽揖o緊地抱著他的腰：“沈思明，我快死了。大夫說了，我會變得越來越老，越來越丑?！?

沈思明推拒我的力氣小了下來。

“沈思明，我別無所求，不過是今夜與你做場夫妻而已?！?

你看，平日里沈思明裝得對原配夫人多深情。

可如今，不照樣在原配夫人的牌位前，同我顛鸞倒鳳？

15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天色微亮。

沈思明早已經(jīng)去上朝了。

因為來時穿得單薄，回去的時候我裹了沈思明的披風(fēng)，等到了我的屋子里，遣退丫鬟，一解披風(fēng)，露出來的是一本厚厚的賬本。

“快叫大夫，我的身上不好了！”我又吐出一口血來——

沈思明回來的時候，阿儂已經(jīng)帶著東西離開了。

他聽說我又請了大夫，很是著急地跑了過來，見我臥床不起，緊緊地捏住了我的手：“我是不是讓你不要折騰？”

“我就要死了，不過一個心愿罷了。”我側(cè)著臉，眼淚流入了枕頭。

“想什么呢？”沈思明用手指梳了梳我的長發(fā)：“過幾日，我就和霍艷和離，再把你八抬大轎迎進府中。”

“可我，連幾日也都等不得了。”

16

沈思明和霍太師的關(guān)系越來越壞，我的身體也越來越差。

我沒有想到，三皇子會僑裝跟著阿儂來看我。

阿儂屏退下人給我看病，只瞟我?guī)籽壑蟊愫腿伺家粯诱驹诹伺詡?cè)，只三皇子上前，皺眉問道：“怎么幾天不見，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樣子？”

“反正早晚會死?！蔽倚α耍骸罢垓v一下自己能換殿下早日得登大寶，是我賺了。”

他的聲音變冷：“哦？那還得感謝你為我鞠躬盡瘁啊?！?

他冷嘲熱諷完，又很快露出正色：“如今沈思明有投靠之意，你現(xiàn)在離開他，快點解了蠱還來得及?！?

“三皇子不會真的以為，我鞠躬盡瘁都是為了三皇子得登大寶吧？”

三皇子惱羞成怒，拂袖而去。

阿儂對此表示不解：“三皇子對你有意，也曾許下貴妃之位，你就真的不心動？”

“阿儂。”我側(cè)身看她：“莫非你真的相信男人的鬼話？”

我是不信的。

因為我已經(jīng)被那些鬼話騙了一次，騙得丟了一條命去。

17

三皇子傳信，說沈思明有意投靠于他的那天，沈思明正式同霍艷提出了和離。

霍艷嘴上答應(yīng)得好好的，卻趁著沈思明不在，帶著霍家的人馬擄走了我。

我再睜眼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片再熟悉不過的景色。

我被捆著，放在懸崖旁邊，霍艷離我不遠，她笑得猖狂：“沈思明總覺得他很是厲害，能護住所有他愛的女人，可幺幺姑娘，你知道他的第一任妻子是怎么死的嗎？”

她一點點同我描述：“想她一個鄉(xiāng)野村婦，卻想霸占朝廷新貴。自己掂量不清自己的身份，我給她恩賜，讓她自請貶為妾室，她還不答應(yīng)?！?

我出奇地冷靜，冷靜地看著霍艷癲狂的模樣。

“你愛沈思明?！蔽逸p輕說道。

卻沒有想到，這句話像是點燃了鞭炮一樣。

霍艷又笑個不停，終于，她的眼睛都紅了，才惡狠狠地說道：“少年英雄，身居高位，風(fēng)神朗逸，那時候的沈思明哪個姑娘不愛？可他呢？眼中只有一個鄉(xiāng)野村婦！”

“有沒有可能，那婦人也有很不錯的地方呢？”

比如京城中常說的同甘共苦——少年將軍負傷沙場，昏迷不醒，是那婦人翻了無數(shù)腸穿肚爛的尸體，才找到勉強還有一口氣的夫君；少年將軍一文不名之時，也是那婦人憐他孤苦，制衣相贈！

“可我是京中貴女！”霍艷忽然出聲：“我是登天之路！沈思明怎么可以不選我？”

她看向我的時候目光憎恨，仿佛看的不是我，而是多年前的另一個女人，那個即使死了之后也是她丈夫的白月光，她一生也不可能超過的女人。

“所以，我將你擄來了破廟里面，還叫了六七個無賴——沒事，京城中人最重名聲，你若是名聲壞了，沈思明不會再要你了。當(dāng)時你哭著求我，說你懷了孩子，你跪在地上讓我饒了你，你哭得那么慘，哭得我都可憐你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無意識地摸了摸腹部。

“你那樣奸猾，那些無賴竟然沒能看住你，讓你跑了，跑到了這個山崖上——”

我看不下去霍艷此時的表情，緊緊地閉上了眼。

沈思明恰在此時來到了懸崖邊。

“霍艷！”他目眥欲裂。

“沈思明！”霍艷不再關(guān)注我，而是扭頭看向被侍衛(wèi)攔住的沈思明：“此情此景，你可熟悉嗎？”

此情此景，我再熟悉不過。

身后有好多人在追我啊。

他們像饜足的貓子，要將獵物戲耍地奄奄一息才啃吞吃入腹。

我別無選擇，只能朝著一個方向奔逃——只是，沒有想到，前面不遠處就是懸崖。

就在我以為自己逃無可逃的時候，身后忽然出現(xiàn)了一隊人馬。

那些混混怎么是訓(xùn)練有素的兵士對手？那些人將混混處理干凈之后，分列兩邊，露出了帶隊的人。

“夫君。”我含著淚喊他：“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而此時此刻，當(dāng)沈思明出現(xiàn)在這里的時候，我又一次含淚喊他：“將軍，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沈思明那一瞬臉上盡是恍惚。

直到他的人將霍艷的人盡數(shù)清理，對方才來到懸崖邊上，輕輕抱起我：“幺幺，我絕不會讓你離開我了?！?

18

但事實證明，有些承諾還是盡量少說為妙。

沈思明怎么也沒有想到，他剛剛將我?guī)铝松剑蜁鋈粊硪徊ㄈ?，壓制住他的手下，并且把他帶走?

沈思明被帶走的時候還在安慰我：“幺幺，你乖乖在將軍府待著，我很快回來?！?

但現(xiàn)在哪還有什么將軍府??？

三皇子做事雷厲風(fēng)行，將軍府的牌匾早已經(jīng)撤了下來。

我不過在“將軍府”外略微停頓，便轉(zhuǎn)身去了“叔父”所在的城西。

阿儂早已經(jīng)等在了院子里。

等我進去了，她忙將我拉到床上，輕聲問我：“幺娘，解蠱嗎？”

“解吧?！?

相對于下蠱的過程，這次解蠱倒是簡單得多——蠱蟲已經(jīng)被養(yǎng)得很大了，取出來后，阿儂珍惜地將它放在了甕里，一邊后怕道：“你也真能忍，要是再晚兩天，怕就要去見閻王了?！?

“那我現(xiàn)在取出來，還能活多久？”我照向了鏡子，前兩天還是少女的我，如今眼角已經(jīng)爬上了細細的紋路，眼角下的淚痣也不見了，穿著淡藍色衣裙的時候，和沈思明畫上的女人長得一模一樣。

“三年?！卑z道：“還得好好調(diào)理?！?

“是嗎？”我將素銀簪放在了妝匣里：“那我可真是……賺大了。”

19

幾天后三皇子百忙撥冗前來找我。

“沈思明說要投靠我，我拒絕了。不僅僅為你和他之間的仇怨?！彼f道：“他在江南，也害了好些人的性命?！?

我抱著腿看窗外的風(fēng)景出神：“說起來，他也是江南人士，當(dāng)年家中遭災(zāi)，無人救濟才從的軍?！?

后來，他也成了那樣的人。

三皇子久久不語，半晌才道：“沈思明說想見見你?！?

“見我干什么呢？公堂之上，遲早會見的?！?

沈思明畢竟是大皇子曾經(jīng)的心腹，手里的東西牽連甚廣，就算有我當(dāng)初偷來的證據(jù)，在給他定罪上也很是艱難。

不過我能做的事情都已經(jīng)做了，剩下的事情著急也無益。

沈思明的案件是在兩個月后召開的。

京兆府尹是主審，三皇子陪審在側(cè)。

即將拍案定罪之時，三皇子沖著人群使了一個眼色——

我排眾而出，在一群人驚訝的眼神中伏跪在地，遞上狀書：“民婦周窈，狀告沈思明戕害發(fā)妻之罪！”

“幺——”沈思明驚呼出口：“不，你……你是窈窈？你不是……”

你不是死了嗎？

20

那時候我是真的信了，信了沈思明是來救我。

我哭著撲進沈思明的懷里：“夫君，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沈思明輕輕地環(huán)住了我。

“我們回家吧？”

“不急。”沈思明說。

他將我?guī)У綉已逻吷?，趁我六神無主之際——輕輕一推。

我的求生欲望是真的強，能千方百計從六個無賴的手中逃脫，也能在即將掉落懸崖的時候用盡全力攀住崖邊的凸起。

“夫君？你快拉我一把??！”

直到此時，我依舊以為，沈思明將我推下懸崖，不過是因為不小心。

畢竟，沈思明那么愛我。

我還記得，年少時，沈思明是如何珍之重之地將他祖?zhèn)鞯你y簪交于我手。

少年將樣式老舊的銀簪插在我的發(fā)髻上，羞澀地同我說：“窈娘，我別無長物，只我母親留下來的銀簪贈你，你可愿嫁我？”

那時候的我以為沈思明是我的良人，帶著一臉羞澀和兩手空空，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

后來我從尸山人海中將沈思明救回來，醒來后他緊緊地抱住我：“窈娘，除非生死相隔，我與你永不離分?！?

我和沈思明，既有夫妻之愛，又有生死之誼。

我一直以為，所謂生死之誼，是我們生死不棄。

可沈思明扭過頭不看我。

我心涼了半截，哀聲求他：“沈思明，我求求你，救救我?！?

可是，我的哀求只換得沈思明重重地踩了下來——

“窈窈?！彼娢铱毂徊葦嗔斯枪?jié)也不肯松手，于是蹲下來，一根一根掰開我的指頭：“我會永遠愛你的?！?

21

驚堂木作響。

京兆府尹怒問沈思明：“犯人沈思明，周窈所述可是實情？”

沈思明又痛又悔地看著我——這些年來，京城人無不知曉沈大將軍深愛亡妻，他大概也被自己洗腦了，自以為多么愛我。

他的深情和當(dāng)初親手將我推入地獄時別無二差。

矛盾，掙扎，怨恨，無一不蘊藏其中。

他怨恨我什么呢？

“你以為我不想和你長長久久嗎？”沈思明忽然開口：“窈娘，你不知道，我來京城之后有多么痛苦?！?

于是，公堂之上，他談起他如何被人打壓，講起他驚才絕艷如何不能出頭。

“后來你出頭了?！蔽尹c點頭：“可你干了些什么？”

是貪污治水的銀子放百姓于水火之中，還是沉迷黨爭忘了初心？

沈思明啞然吸聲。

“沈思明”我嘆口氣：“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和沈思明相識相愛那么多年，我從未和他說過，初初喜歡他，贈衣于他，不過是因為他的赤誠和熱血。

“不管你信不信，我當(dāng)初不是故意推你?！鄙蛩济鲗ξ艺f。

啊對，當(dāng)初你不是故意推我，就連一根根掰我手指的時候，也是一邊掰一邊哭的。

別人都是凡事論跡不論心，就你是凡事論心不論跡了。

可我心好累啊，累到完全不想和他說話。

22

沈思明被關(guān)入大牢的這天，我第一次睡了個好覺。

三皇子遣人來問：“沈思明擇日處斬，霍家也大抵是如此下場，你心愿已了，確定不入宮來，享受半生榮華？”

我的榮華富貴哪里還有半生?。?

在從邊關(guān)來京的時候，沈思明也曾經(jīng)許諾過我誥命榮華。

那時候他還是個小將，我不懂交際，不會和他的上峰夫人搞好關(guān)系，沈思明每次回來我們的小院子，都要深深嘆氣：“窈窈，你什么時候才能為我分擔(dān)？”

后來我學(xué)品花賞茶，和沈思明的上峰夫人慢慢處成了至交好友，可那時候的沈思明已經(jīng)扶搖直上，再用不上我為他維護好的關(guān)系。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和霍艷私會，并沒有和沈思明明說。

他大概感覺到了我的情緒不同，輕輕抱著我：“窈窈，我以前以為我什么都做得到，后來才知道我如此無能?！?

我曾經(jīng)想過離開他，可我在決心要離開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他的孩子。

我甚至沒有來得及告訴他。

霍艷找到我，要求我自請為妾，將正妻位置讓出來。

“霍家能給他榮華富貴高官厚祿，你呢？你能給他什么？你占著他的正妻位置，也不過是他的拖累罷了?！?

“更何況，我的肚子里有了他的骨肉?！?

23

沈思明被推到菜市口那天，我離開了京城。

三皇子將阿儂借給我三年，幫我療養(yǎng)身體。

“我一直想問你?！卑z策馬：“植入蠱蟲那么疼，你是怎么忍過來的啊？”

植入蠱蟲疼嗎？

疼，疼得好像自己被割成了一片一片。

可不及我跌入懸崖的那一日。

骨折，毀容，臟腑差點破裂。

我走了運，碰到了齊穆和，他廢了多少人力物力，將我的性命救了回來。

我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趟，成了一個暫留人間的活死人。

齊穆和說他不求我的報答，但看著他一次次盯著我的模樣出神，我知道我可以為他做些什么。

更何況，看著沈思明權(quán)勢滔天，看著沈思明嬌妻美妾，我又怎么甘心？

恨意如蟲蟻，日夜不休地啃食著我。

于是，趁著齊穆和不在，我吞下了煥容蠱，和沈思明來了一場處心積慮的偶遇。

山林里，沈思明撕下衣襟，纏住血流不止的胳膊，在看到我之后又驚又喜，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在下和姑娘，好像哪里見過？”

吞下煥容蠱的我，是十八歲最鮮妍的我，真如十八歲的周窈一般，天真無邪。

“山外的人是不是都如此油嘴滑舌？”我嗔聲問他。

我溫柔待他，噓寒問暖，呵護備至。

直到他傷好，猶猶豫豫數(shù)日之后準備離開。

那日，我特意穿上一身素衣，站在茅屋前問他：“沈思明，等我京城尋親，能不能去找你？”

沈思明不知怎么發(fā)了瘋，一把扯住我的手腕：“幺幺，你可愿和我一起回家去？”

“好?！蔽业膽?yīng)諾聲穿過多少光陰，和十八歲的我重合在一起：“沈郎，你要好好待我，不能負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