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工作人眼：“這個周越生是……？”

他掃一眼，“就是我們周總讓我去經(jīng)辦的這件事兒，他親自開的單子。”

我無言片刻，“我記得你們周總……在國外念的是生物醫(yī)藥，他怎么開始涉及家居行業(yè)？”

他奇怪的看我一眼，“所以派我出去跑外勤嘛，外勤補(bǔ)助額度可高，還是周總的私人外勤?！?/p>

我不想再問，我和他說的也不在同一個主題。

但我在簽字，他自己又在我對面補(bǔ)充，“周總讓我挑貴的挑好的，我還奇怪衣架子怎么那么多講究。”

他聲音挺大，我感覺周圍本來就沒移開的視線又集中到我身上。

我埋頭快速簽好字，然后將單子交換給他，“謝謝，麻煩了?！卑凳舅梢噪x開了。

他接過去，嗓音洪亮，絲毫不懂收斂，甚至是很認(rèn)真的在傳話，“噢對了，差點(diǎn)忘了。我們周總還讓帶句話，說你們劇組如果還缺什么，都可以告訴他?！?/p>

他甚至還朝我揮了揮手，“那下次見?！?/p>

他哼著小歌，側(cè)身經(jīng)過剛從搬運(yùn)工人后方露出頭來的林倩倩。

林倩倩戴著擋住大半張臉的墨鏡，臉色白過之后有點(diǎn)僵硬的泛青。

“失勢”似乎只在這一瞬間，消息的傳播飛速。

今天拍攝過程中，我照往常那樣站在場邊不擋道的地方看戲，但時不時就有人過來給我遞熱水、板凳、熱水袋、軍大衣，甚至導(dǎo)演都朝我招招手，讓我坐他那里去。

所以，這便是我不喜歡我哥參與進(jìn)來，我選擇另一條路的原因。

而今天，劇組的女二號也帶著本第一次過來和我對戲，我們明明沒有對手戲。

她的言辭中暗示的意味實在過于明顯——讓我改戲，甚至是從林倩倩手里把戲份搶回來。

照她的暗示，這些都是我一句話的事。

她說著，還曖昧的朝我眨眨眼。

我搖搖頭，“這是導(dǎo)演編劇和其他演員統(tǒng)籌商量才能決定的，我說了不算。”

她眉目一剃，表情看著像是嘲諷，但沒明說，只是又露出笑來，點(diǎn)點(diǎn)頭，走了。

今天林倩倩狀態(tài)非常不好，與以往演不出來的模樣不同，今天她就像是完全不在狀態(tài)。

我聽見旁邊各種重復(fù)打燈騰場地的工作人員壓制不住的抱怨。

“到地兒來才看臺本吧，真牛。”

“草，餓的要死?！?/p>

“拖著唄，還能怎么辦?！?/p>

“又來？還能不能過這條?！?/p>

“……”

他們聲音并不是明顯的大，但離的近的，必定能聽清楚。

他們甚至故意讓旁邊補(bǔ)妝的林倩倩聽見。

林倩倩只抬高下巴，誰都不看。

然后旁邊有人說，“噓——看不起警告。”

有人在小范圍哄笑，我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那是林倩倩昨天對我說的話，說我看不起她，給她臉色。

再待下去也沒什么意思，我準(zhǔn)備離開。

然后就聽見外面有人驚喜的吆喝“飯來了——”

副導(dǎo)演從外面走進(jìn)來，攔住了我。

“唉，小陳，先別走，先吃了飯?！?/p>

他扶住我一邊胳膊，朝那邊場地吆喝，“陳老板說天冷，他請大家吃火鍋，餐廳直接連鍋都送到劇組門口了，大家一起涮羊肉，先來吃飯，晚上再干活?！?/p>

我見鬼的看著突然冒出來，將我從副導(dǎo)演身邊扯開的陳意城。

以及他旁邊露出的大衣一角。

身后是外面的大雪天。

世界白茫一片，那個人像是突然出現(xiàn)的。

我哥重重拍我的頭，“不認(rèn)識了？你周哥來看看你?！?/p>

6

我本來上一句話是要責(zé)怪我哥找事的，我本來是要說我哥的。

但眼見著旁邊的周越生，我的所有話都堵在了嗓子眼，或者說，我一下忘了我之前要干的事情。

我盯著周越生慢慢側(cè)過來的臉，嘴巴動了動，但還是沒出聲。

最后反而是周越生先開口，他問我，“怎么給自己取了個陳鉤的藝名？”

前任相見分外眼紅，我以為我該直接冷冷懟回去，直接拽里拽氣的對他說不關(guān)你事。

但周越生就像往常的每一個冬日下午，清清淡淡的嗓音，和我慢慢的說著話，甚至還有點(diǎn)不易察覺的溫柔，我就開不了口。

我頓了頓，才開口，“本來想叫金勾，但……覺得脫了爸媽給的姓不好，就取了金字旁的鉤，掛陳姓?！?/p>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看著格外的干凈，干凈的和雜亂的片場格格不入。

我甚至要回憶不起來，大半年之前我們那場架是怎么吵起來的。

我和周越生沒說上兩句話，那邊負(fù)責(zé)的導(dǎo)演就開始過來請陳意城這尊財神爺。

片場十幾張火鍋桌子已經(jīng)搭建起來，里面還有小包間。

導(dǎo)演過來請陳意城去里面“上座”。

導(dǎo)演身后跟著組里的女二號，女二號笑的溫溫柔柔，已經(jīng)卸去了戲妝，清清淡淡露水芙蓉一張臉，恬淡的叫一聲“陳總”。

我哥看看她，又轉(zhuǎn)頭過來看我一眼。

我納悶，但沒在眾人面前吭聲，甚至想要與他隔開距離。

陳意城看了一眼周越生，“周總不吃羊肉，你帶小……鉤出去吃吧?！?/p>

我猜到了陳意城的意思，他一過來，制片導(dǎo)演還有幾個總監(jiān)都匆匆趕來，不敢怠慢財神，桌子上少不了應(yīng)酬那套酒，總要再在他手里套出錢來。

陳意城可能是想讓我避開這些東西，這是他作為哥哥的永遠(yuǎn)的下意識反應(yīng)。

而另一個由頭，大概就是——想為我和周越生創(chuàng)造條件。

周越生除去是我的青梅竹馬初戀男朋友，還更是陳意城從小到大的好兄弟，甚至他們兩個才是標(biāo)準(zhǔn)的同齡人。

但特殊對待才能營造話題。

陳意城這兩天給我身上添加了諸多視線，甚至現(xiàn)在這樣支開我，他站在他的立場上，輕輕松松兩句話就能打斷我兩年的所求。

我理解他，也感謝，但內(nèi)心實在不想接受。

我沒看我哥，也沒當(dāng)眾下他面子，率先邁步往外走。

7

影視城附近很有幾家華而不實的網(wǎng)紅餐廳，價格和裝飾都相當(dāng)漂亮，但味道卻不能恭維。

考慮到周越生的原因，我選了家環(huán)境最好的。

曾經(jīng)和他待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偶爾不停歇的來往說話，偶爾自己做自己的一句話不說，我們有很多種相處方式。

但我們異國三年，冷戰(zhàn)半年，現(xiàn)在和他安靜的待在包間內(nèi)，我卻覺得有些尷尬。

“你是……什么時候回國的？”我將菜單交給他。

國外三年似乎磨掉了他的脾氣，他以往對人是帶著點(diǎn)硬的冷，勁一勁的，但現(xiàn)在，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從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一種溫潤的柔和。

他垂目添了兩個菜，唇角勾笑：“上個月底?！?/p>

“上午……那個衣架的事，先謝謝你，但你……別跟我哥胡鬧，現(xiàn)在劇組的氣氛實在是有點(diǎn)尷尬?！?/p>

他斂了斂眉，抬眼看了看我，嘴角的弧度未變：“那你想要什么？”

他這句問話很奇怪，我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什么想要什么？”

長桌寬大，我和他相對而坐，但直線上還是隔了段距離。

他突然降了語調(diào)，緩緩問我：“陳京雨，你想要什么？我給你的，你什么都不要?！?/p>

我和他表面的和平客套被他這句話撕開，我能感受到隨著他那句話說完，我的心在往下沉又不甘死的彈起來。

他甚至還是笑著的。

我問他：“我沒明白你的意思?！?/p>

服務(wù)生推開門給我們上餐，房間很安靜，只有空調(diào)的氣流聲和盤底桌面的磕碰。

他笑出點(diǎn)淡淡的音節(jié)，一個輕輕的尾音，卻平淡的偏移話題：“吃飯吧?！?/p>

我沒動筷子，就看著他若無其事的準(zhǔn)備用餐：“周越生，話說半截，要么就別說，要么就一次性說完?！?/p>

他剛拿起來的筷子又放回去。

我繼續(xù)說：“你對我有氣，我對你有……情，我們之間似乎并不是無可救藥?！蔽疫€是先將底牌亮了出來。

周越生嘴角那點(diǎn)裝模做樣的笑終于收束，面部表情歸于平靜甚至冷漠。

“情？抱歉，陳京雨，我感受不到?！?/p>

8

頭天晚上和周越生不歡而散，甚至我在他面前釋放的求和信號被直接無視。

而第二天早上起來，又有兩件事讓我莫名頭大。

一個是等在門外的屬于我的陌生女助理，一個是劇組女一號的突然撤換。

自從我哥那天突然來到片場，之后的幾天，好多人的視線都在我身上長久停留，他們竊竊私語的對象換成了我，獻(xiàn)殷勤的人也變成我。

我想努力做個電影里的女主角，但我不想做生活里的女主角。

我看看對面的女助理，給我哥打了個電話。

劇組開工早，這個時候還不到他正常的上班時間，但我仍舊直接撥給他。

“哥你在作什么？”

他的聲音睡意朦朧，“什么作？”

“我不用助理，我沒有那個需求?！?/p>

他嘖一聲，“在片場事兒多，她給你打打雜?！?/p>

我挺生氣的，這幾天他的橫加插手，將我這年來所有的努力白費(fèi)，讓我顯得尤為可笑。

我知道他對我好，護(hù)著我，不想我吃苦。

但我若最開始不走這條路，我就不會從家里出來。

“哥，能不能別管我？”我問他。

他反問的嗯了一聲。

“我不用你給我撐腰，我沒覺得委屈，這些事情都在我能接受的范圍。但你一來，過分夸張，顯得我特別像個小丑?！?/p>

對面沒吭聲，我問他，“你給我造排場，把女一號趕出去，什么意思啊哥？我只是過來拍戲，過來工作的，任何行業(yè)不都有前輩欺負(fù)后輩的事兒發(fā)生嗎？你硬是要弄的這樣張揚(yáng)，為什么?。俊?/p>

“……寶貝兒，你大早上的發(fā)什么火？”

“哥你別插手我工作……我真的沒覺得有什么委屈，這是我自己選的，我為了他連男朋友都掰了、還和爸媽吵架，然后你現(xiàn)在輕輕松松動動手指，就讓我的那些堅持顯得尤其可笑?！?/p>

“哭了？”他問。

“……我以后不來了還不行嗎？等你靠自己當(dāng)大明星大演員我再來蹭你的光，行不？”

“……但誰趕女一啊？我給出去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回來的道理，別把什么屎盆子都扣我腦袋?！?/p>

“那是誰把林倩倩換了的？”

我聽見我哥似乎在刷牙，甕聲甕氣的，“別問我?！?/p>

甕聲甕氣也掩蓋不了他的語氣，我大概猜到他話里的另有所指。

9

劇組的新女主是為出道很早的極有觀眾緣的實力派女演員，此次下凡來演我們的小網(wǎng)劇，其實是自降身價。

可能是出道早，經(jīng)驗多，她和林倩倩完全不是一個行事風(fēng)格。

入組后，她請全組人吃了頓飯，導(dǎo)演制片帶頭表示“受寵若驚”。

林倩倩拍了大半個月，此刻她的片段要全部補(bǔ)拍。

新女主完全沒有怨言，且功底極好，演技極佳。

拍戲過程前所未有的順利，女主角私下生活和她在鏡頭里的張揚(yáng)大氣完全不同，她很文氣，很安靜，話不多。

每天到點(diǎn)來，結(jié)束了就走。

劇組那種被挑起來的明真暗斗、炫耀浮夸的作風(fēng)陡然沉下去。

而我就在這個時候接到了林倩倩的電話。

她在對面約我見面。

我說我沒空。

她囁嚅片刻，才終于解釋自己的目的，讓我能不能放過她。

我有些沒聽懂她的意思：“什么叫……放過你？”

她像是深吸一口氣，壓抑著自己的脾氣：“陳鉤……我現(xiàn)在沒戲可拍、沒有工作也沒有商務(wù)，我被行內(nèi)封殺了，我這碗飯都快吃不上了。如果是當(dāng)時在劇組里對你的……不尊重，你大可以用同樣的方式回報回來，我不算個好人，但我也沒有觸及到你的切實利益……陳鉤，做人留一線，你沒必要這樣對我……趕盡殺絕啊?！?/p>

說到最后，她竟然哭了起來，我皺眉看一眼電話號碼，大概聽明白她的意思。

當(dāng)時我就沒把她對我的態(tài)度當(dāng)回事，就像她說的那樣，她也并沒有觸及到我的切實利益，剛?cè)雱〗M被導(dǎo)演辱罵那比林倩倩的那點(diǎn)難熬多了。

但林倩倩說她順風(fēng)順?biāo)@么長一段時間，最近的摩擦唯一就是和我。

但我哥又說他根本不知道劇組替換女一號的事情，在外人眼里，我哥只是換了“新歡”變成我，也沒有說要對林倩倩如何如何，我倒不覺得我哥會騙人，他從小做的混帳事多了，也沒不敢認(rèn)過，何況林倩倩他也是真沒當(dāng)回事，沒必要去逮著個女生出氣。

不是我哥，不是我，又是我這邊的關(guān)系。

我對電話那頭說：“我先問問，但不一定有結(jié)果?！?/p>

林倩倩現(xiàn)在似乎是抓著我這根稻草，但圈里各種關(guān)系交叉，誰知道她到底是得罪誰，如果不是我的原因，我自然沒那么圣母也去幫她解決問題。

所以我這句話說的消極，不想讓她對我抱有太高期望。

10

我的戲份集中趕了幾天，接下來在主要補(bǔ)拍新女主的戲份。

導(dǎo)演給我放了兩天假，以往在拍攝過程中，不論有沒有我的戲，我都很少離開劇組。

但這次我進(jìn)了趟城，我在周越生的新公司樓下等到了他。

他坐進(jìn)副駕駛，可能公司里暖氣有些高，他上車沒穿外套，身上是件藍(lán)色的襯衫，顯得文氣又正式，并不是他以往的穿衣風(fēng)格。

我調(diào)高了車?yán)锏呐瘹猓f給他一瓶水。

我想了幾種問法，但最后還是最直接的那種，我總覺得自己和周越生之間用那些客套、遮掩，反而拉開我們的距離：“你認(rèn)識林倩倩嗎？”

他正掀開瓶蓋仰頭喝水，那口水他似乎只喝了一半，便拿下來，重新慢條斯理的闔上了。

他也不跟我客套，聲音偏低：“這就是你今天過來找我的目的？”

“是?！蔽艺f。

他輕輕笑了一聲。

當(dāng)初購車，我選的是輛小型的，他坐在里面似乎有點(diǎn)伸不開腿。

“算不上認(rèn)識，沒說過話。”他坐的似乎有點(diǎn)不舒服，但也直接道。

“林倩倩那天給我打電話，說她自己目前情況很不好?！蔽覀?cè)頭看著周越生。

他的側(cè)臉朝著我，眼尾的弧度很淡，嘴角的弧度一直沒有放下去：“噢，她去找你訴苦？”

他的語氣一直是冷靜的、悠悠的、甚至溫和的。

他笑一聲，手上的礦泉水瓶發(fā)出點(diǎn)點(diǎn)脆響：“那她找你……是找錯人了?！?/p>

我扯過周越生的胳膊，讓他面對著我：“周越生，她對我的那點(diǎn)奚落，完全不用回?fù)暨@么狠?！?/p>

說來白蓮圣母，我哥、包括現(xiàn)在的周越生，替我出氣、保護(hù)我，我都覺得有些多余，有些過度。

但我也根本沒法站在什么做作的道德制高點(diǎn)去指責(zé)，但我很容易就在這種境況里面變成夾心餅干，里外不是人。

我盡量心平氣和的對周越生說：“很多事情，我自己都能解決，也不覺得難以接受，我最開始選這條路就做好了心理打算。這只是你們看見的，我剛?cè)胄杏鲆娺^更多，那時你在國外，我和家里人不聯(lián)系，我一個人也都熬過來。林倩倩沒對我造成什么實際的傷害，你要替我出氣，我很感激，但……不至于這么狠這么重的。”

他的眸色很淡，并不是常見的東方的深棕偏黑。

“陳京雨，你還記得我們半年前為什么吵架嗎？”

我不知道他為何突然跳到這個話題上來，但我還是回答，“我那段時間太忙，情緒也不好，很少聯(lián)系你，也忘記我們的紀(jì)念日，你沒有安全感，而我也焦頭爛額，我沒有去安慰你?！?/p>

他就笑，語氣略帶嘲諷，“我還以為……你已經(jīng)忘了?！?/p>

我吸口氣：“不會?！?/p>

“那如果我沒有提前回國呢？陳京雨，你是不是也就這樣冷耗著、然后忘記我、然后隔幾年再見面是我的普通朋友，我們就這樣玩完？你說你對我有情，我還真的是一點(diǎn)沒有看出來。你不主動，那我來，我來靠近，但你又說我太絕了、我做錯了、做過頭了?！?/p>

他望著我，表情淡淡，聲音柔和，但話里的內(nèi)容卻割人：“陳京雨，跟你談戀愛……可真累啊。”

周越生摔了門出去，車門帶起點(diǎn)震動，一直麻痹我的四肢，久久不消。

11

我的慣性思維是，周越生和我在一起不快樂，那我們就分開。

他和我談戀愛只感覺到累，那就不談。

甚至這是周越生對我說完那句話后我的第一反應(yīng)。

我想，我是希望他開心也希望他輕松的。

但周越生離開時看我的那個眼神，卻讓我聚攏起濃烈的不舍得，讓我心酸的心驚。

我想起小時候的周越生，他和我哥性格完全不同，我都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玩起來的。

周越生那個時候，只用一個詞語形容的話，就是孤僻。

像是潮濕墻角的綠苔，生根發(fā)芽都在陰暗處。

我第一次見到周越生的時候，與他那雙輪廓溫柔但情緒冰冷的眼睛對視后，完全不敢招惹。

那時是我哥的生日聚會，周越生穿黑色短袖，坐在燒烤架前，露出來的上半身骨感偏瘦，叼著根煙，一個人在烤肉。

他就掃了我那一眼，掃的我捏住了我哥的衣擺。

但聚會里頭，我和我哥他們那群人玩不到一起去，周越生任他們喊也不融入他們的游戲里面。

最后只剩下我們倆人。

我最開始站在兩米處的距離看他串肉。

看了會，我前進(jìn)一步，他換了火石。

我又前進(jìn)一步，看他被煙霧熏的瞇起眼睛，給肉刷油。

我就這樣一步一頓，最后和他被同一股煙熏的嗆咳。

他終于抬起眼皮，看了我第二眼。

還是冷冰冰的，但可能是失去了距離和陌生帶來的濾鏡，我卻覺得這次的視線并不嚇人。

我們也依舊沒說話，就盯著逐漸變色卷邊的蔬菜和烤串。

那之后的好幾次其他聚會，我也是到場沒多會就去到周越生旁邊。

我們依舊不怎么交流，我只和他一起找張空臺子佛系推球、或者坐在太陽底下喝冰可樂、更有時候是在同一張KTV的桌子上趕作業(yè)……

我和周越生正式的、第一次交流，是在某次夏天，我哥他們一行人上山搭帳篷玩。

我溜著漫山跑的小黃狗，最后狗跑丟了，也迷路了。

后來，我哥說周越生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我不見的人，也是第一個來找我的人，當(dāng)然，他也是最先找到我的人。

觸覺、嗅覺，也是能構(gòu)成記憶的重要因素，我始終記得那天在山上骨折，狼狽的抬頭時，看見的樹林荒草中突然出現(xiàn)的黑衣少年。

也記得趴在他背上，感受到他有力的筋骨、穩(wěn)穩(wěn)的力道、和汗水混合洗衣粉的味道。

12

林倩倩沒再給我打電話，我聽劇組里人聊閑，說她已經(jīng)進(jìn)了新組，雖然只是個網(wǎng)劇的鑲邊女配，但也是她靠自己本事得來的。

而我和周越生的關(guān)系還處在僵態(tài)。

最開始和他在一起，我們沒有明確表出，半年前那段時間持續(xù)和他冷處理，最后發(fā)展成為最后那場爭吵。

他提前回國修復(fù)關(guān)系，我的答案顯然并不能令他滿意。

所以只能讓我來。

以前給周越生發(fā)消息，他忙里不一定回復(fù)，但我知道他肯定看過。

但這段時間，我有種預(yù)感，我給他發(fā)的消息，他必然沒有點(diǎn)開看。

所以我直接給他打了電話，助理接的，說周越生還泡在研發(fā)部門。

拍戲的間歇，我去等了周越生許多次，都沒見上。

是人都有脾氣，何況是硬骨頭的周越生。

他公司的助理前臺每次都不阻攔我上樓入門，其實就是周越生的隱約態(tài)度。

只是周越生不想出實驗室來見我。

最后一次，我不再在研發(fā)那層樓等，我進(jìn)了周越生的辦公室，他的東西都還在這里，他最后總會回來。

周越生回來后狀似修煉的溫柔無比，但個人常處的辦公室還是暴露他的真實性格。

冷硬的直線條似的人。

沒多余裝飾，沒有花里胡哨，連盆植物都沒有，像是冷色調(diào)的樣板房。

我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睡了一覺，睜開眼睛時才發(fā)現(xiàn)頭頂?shù)哪穷w燈被關(guān)了，辦公室半明半晦，周越生坐在燈下，我在黑白線條隔出來的暗處。

我坐起來，側(cè)身望向他。

他看著桌面上的幾架電腦。

“周越生?！?/p>

他的手指點(diǎn)在電腦屏幕上，沒有理會我。

“我想和你一起長大?！?/p>

晦暗光線容易滋生困意，也是種保護(hù)層，很多話都能輕易出口似的。

我看著他被熒光照的越發(fā)冷白的臉：“我們認(rèn)識的太早，我們都是從0開始的，世界上沒有完美情人的說法。我們在彼此身上學(xué)習(xí)磨合和試探，和你在一起的過程中，我會犯很多錯誤，你也會走彎路。”

“但我知道你在乎我。”

“周越生，我們之間是不是從來沒有說過那種膩膩歪歪的喜歡……和愛？”周越生敲擊鍵盤的速度似乎逐漸慢了下來。

“……可能在我這里，愛情的占比確實沒有那樣高。愛情、親情、友情、事業(yè)、生活，愛情在我的這里最開始可能就占10％？但遇見你后，它可能變成了40％？依舊算是不高，但我所有的愛情，也只和你一個人有關(guān)系，你是愛情里面的絕對的1。”

周越生的動作徹底停了下來，房間一時變得安靜，像是被黑夜徹底吞沒籠罩。

“我們以前似乎沒有談過這個話題，因為我們那時在學(xué)校，環(huán)境簡單、周圍的人際也單一，所以我們沒矛盾，也根本不需要這么有前瞻性的去談這種話題。但之后，很突然的，你出國、我工作就撞在了一起，距離、時間、我們倆之間差異巨大的煩惱，我們都很年輕，我們還沒聊，就冷了。”

他依舊不說話，但我確實也沒把自己想說的說完。

“我愛你。”我說。

他突然抬頭朝我越過高低的電腦顯示屏朝我看過來，我也看向他，我們隔著空間距離對視。

“這是事實，但我害怕你不清楚，所以我朝你強(qiáng)調(diào)。只是，我的生活里，家人、事業(yè)、朋友同樣占據(jù)我的神思，很有可能因為工作我就會出差離開你甚至忙碌時會忽略你，所以你覺得被我架在云端觸不著地，沒有安全感?！?/p>

“周越生，這種情況，短時間內(nèi)可能不會變。所以你那天說和我談戀愛很累，確實會這樣，我很認(rèn)真的在想，如果你和我談戀愛不開心，那我們就分開。我總是希望你過得輕松些，我更不想成為那個讓你愁的人?！?/p>

周越生似是嘲諷的哼出了個氣音。

我無奈的笑了下：“但周越生，我也看出來，好像……你生著氣，還在原地等我，等我追上去。我們的關(guān)系里，除了這一年，其實給彼此的快樂和滿足更多得多，誰舍得??？”

我站起來，去剛剛觀察許久的酒柜里面挑了瓶伏特加。

終于聽見他在背后開口，聲音很慢，很低，讓我的動作也頓在原地：“我們最大的矛盾是供求不平衡，我要的太多，你能給的太少，是嗎？”

“但是陳京雨，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從來都是這樣長大的。小時候我媽出軌、我爸不著家、我那同父異母的哥天天存著心思搶我的東西，變著法想弄死我，屬于我的太少了。所以，到我手里的，我都要牢牢的控制在自己手里，人也好、物也好，我就是有很強(qiáng)的獨(dú)占欲。你要來招惹我，那你就該是我的。當(dāng)時被我爸送出國去，你自己說的你會等，然后呢？”周越生似是將什么東西揮到了桌子底下，撞出一聲脆響。

“都是借口，什么進(jìn)入社會、什么環(huán)境變得復(fù)雜，你就是沒那么在意我。你說你為我好，希望我開心，但我就是不高興?！?/p>

我聽著他說話，找了兩只杯子，擺了一只到周越生面前。

“有開瓶器嗎？”我問他。

他的聲音褪去回國以來那層溫柔的表皮，干澀直接：“酒柜底下那層?！?/p>

我先抬杯子和周越生面前的玻璃杯相撞，脆響后，我喝了兩口，酒液直入肺腑，燒著人，我說：“周越生，我不強(qiáng)迫你，也不死纏爛打，更不對你欲擒故縱試探你。如果你還愿意接受我，我就誠懇的告訴你，近幾年我偶爾工作還是忙碌。但我吸取教訓(xùn)，我確實不想讓你不開心，我會努力提升自己的能力，控制工作占比，如果我能做到，我會盡量每天都和你見面，每周都和你約會。等到幾年后穩(wěn)定下來，情況好的話，我會減少時間，關(guān)于影視拍攝，等到我有挑選的資格，我會控制質(zhì)量，而不是數(shù)量，那之后我可能就會多許多的時間?！?/p>

“如果你覺得，你就是不能接受，你不想再忍受這樣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也沒關(guān)系……”

房間的燈突然暗下來，只有窗外對面大樓的琉璃壁燈和圓月，給辦公室撒下影影綽綽的光。

我和周越生以前確實不常說各種膩歪的情話。

但我們之間的親密事沒少做。

在一起后，每每我們在一處，總是牽手、擁抱、接吻，身體總有一處是相碰的，接觸的。

時隔兩年的吻，是酒精味道的。

胸肺灼燒著，周越生親的極其的兇，或說這不能算是親吻，而是單純的咬，我嘗到腥甜的血，但我沒躲沒退。

周越生完全不收力不收勁，他的聲音從齒間泄露：“讓我看到你的誠意和決心……”

“我重新追你……”

“不，讓我消氣，讓我相信你的愛……”

我感覺自己被咬的口腔發(fā)燙，胸肺喉管也被剛剛的酒液刺激出火花一般的烈。

“我咬你，你不咬回來？”

“……不痛的?！?/p>

他似是冷笑一聲，又加重力氣：“是嗎？”

13

圈里每天人來人往，每天都有人整容改名，每天都有各種新聞八卦。

陳意城在我那里張揚(yáng)的搞出來的那點(diǎn)事，倒并沒有發(fā)酵多久。

劇組的新女主本就是個“佛系”的大咖，之后的片場更是沒有其他惹人眼球的新聞。

水靜下來，組里全員反而開始專注工作，提升自己的業(yè)務(wù)能力。

這部劇最后播出，竟然還因為質(zhì)優(yōu)小爆了一把。

而等到我靠著自己累積經(jīng)驗，終于開始得到人生里第一個女主角的時候。

我朝周越生求婚了。

他顯而易見的極其驚訝，這是早就開始策劃的，請了一群玩的好的朋友，就像是學(xué)生時代的每個普通的、尋常的出游聚會。

天藍(lán)海碧，我看著周越生在燦金日光下難得罕見的呆愣的臉。

我笑著擁住他，開始說我哥教我的黏糊糊的話：“你帶著愛情來勢洶洶，在我心里開荒拓土，我剛拿到第一個女主角，就開始想殺青后和你去哪里度假，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消極怠工，很多事情在你面前都變得輕若微塵了?！?/p>

“等到我們七老八十，可能你就真的變成我的所有的、全部唯一?！?/p>

“所以，周先生，為了擔(dān)心你跑掉，我現(xiàn)在也要強(qiáng)制的套牢你?！?/p>

“周先生，你愿意擁有一個周太太嗎?”

周越生頭埋在我的肩頸處，我在圍著我們一圈的鬧哄哄的喧囂里，只聽見周越生壓抑的聲音：“18歲那年，我就愿意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