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聶霜霜，剛當(dāng)了不到半個月的婕妤。

今夜是我第一次侍寢，現(xiàn)在我正濃妝艷抹地坐在皇上對面搔首弄姿。

天知道，我是下了多大決心，才樂意給這個柳老將軍口中荒淫無度、魚肉百姓、草菅人命、是非不分的昏君侍寢的。

但有一說一，皇上長得倒是劍眉星目清秀俊朗，身形瘦高如拔節(jié)的翠竹，不似昏君倒似文人。

他垂眼盯著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我也瞧了瞧，那清瘦腕骨除了有兩點紅痣也沒什么好看的啊。

“你是熱嗎？怎么一直在扭？”李修筠掀起眼皮掃了我一眼,仿佛被我的妝丑到了一般迅速移開了眼神。

“臣妾不熱……”

“不熱那就喝杯茶吧。”他把桌上的茶杯推到我面前。

睡覺之前喝茶，這到底是想不想睡啊？！果然是個是非不分的昏君！

我悻悻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

李修筠手拄著頭，那雙眼睛倒是黑白分明，自有微光。

他盯著我不說話，我只好又抿了一口茶。

他一直盯著我，我只好一直抿。

“臣妾喝、喝完了……”我展示了一下空空的茶杯。

李修筠直接起身上了床，“你去地上睡，我睡床上?！?/p>

他還把簾子放下了，隨后簾子一抖，掉出來一個枕頭一床被褥。

莫不是……我喝的太慢了，皇上生氣了？

不愧是昏君！如此喜怒無常！

我心里暗暗的罵，表面上卻是默默地鋪好床躺下，連濃妝都沒卸！

本以為那杯茶足以讓我瞪眼睛一整夜，但是第二天一早，我被侍女搖醒的時候，已經(jīng)日上三竿，皇上早已離去。

“娘娘你怎么睡得這么死啊……皇上說您打了一夜的呼嚕，要把您打入冷宮了……”侍女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

我從前每日練武之時都睡眠極淺，今日竟然睡到打呼嚕了？！

消息傳的非?？?，下午葉鳴便潛入皇宮，葉鳴同我一樣，也是柳老將軍門下的劍客，江湖人稱他天下第一，實則劍術(shù)上，我比他強。

“柳老將軍讓我來助你，”葉鳴說這話的時候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嫌棄。

這個手下敗將，當(dāng)初在柳將軍府的時候，哪一次不是被我打得哭爹喊娘？！

“你明日正式搬進冷宮，今晚就是最后的機會，我會去刺殺皇上，你替他擋一劍，戴罪立功?！?/p>

葉鳴與我詳細(xì)地講著計劃，但我卻只覺得這小子在公報私仇！

他似乎感覺到了我質(zhì)疑的目光，很是狡詐地笑了，“放心，我有分寸，不會傷你筋骨，流點血罷了。”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于是乎，當(dāng)晚我和葉鳴便埋伏在了皇上回后宮的必經(jīng)之路上。

遠(yuǎn)處，李修筠快步走過來，身邊近處只跟了一個太監(jiān)，葉鳴用黑布蒙面，給了躲在秋月軒門口的我一個眼神，我堅定點頭。

葉鳴從后方閃出，一腳將那老太監(jiān)踢倒，李修筠聽聞異動竟然立刻往前跑去。

皇上對于被刺殺好像有點經(jīng)驗，正常人碰到這架勢都會嚇得不敢動，可他卻連頭都沒回飛速往前跑。

我一步跨了出去擋在李修筠身后，葉鳴那閃著寒光的劍尖便直刺了過來！

這一式，在我眼里簡直是漏洞百出，速度不夠快，角度不夠狠辣，沒有護住自己的要害，但勢頭又過猛。

只需一個外力便足以將劍擊飛！

我下意識地拔下來頭上的素銀簪子，一頭長發(fā)傾瀉下來，我手捏簪子斜刺了過去，金鐵相交之聲乍起，葉鳴手腕一松，那劍便摔了出去！

“聶霜霜！”葉鳴憤怒地壓低了聲音，“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猛然想起我們的劇本！

天哪我這該死的肌肉記憶?。?！

遠(yuǎn)處的侍衛(wèi)已經(jīng)趕來，葉鳴的劍丟在地上來不及撿了。

他那劍上刻著一個鳴字，只要一見，天下人皆知那是天下第一劍客的龍鳴劍。

如果再被發(fā)現(xiàn)是被我一招擊飛的，那我的身份豈不就暴露了？！

李修筠站在墻下看著剛剛救下他的女俠逆著月光一躍便出了宮墻，一頭如瀑秀發(fā)隨風(fēng)飄揚。

這女子，似乎有些眼熟。

“來人！有刺客?。?！”身后的侍衛(wèi)已經(jīng)高呼起來。

我和葉鳴已經(jīng)躲到了外宮墻下，葉鳴一拳頭沖我肩膀砸來，我回手一擰。

“聶霜霜你！”葉鳴另一只手指著我的鼻子氣的直發(fā)抖。

我連忙松了手。

“我我我肌肉記憶下意識就打回去了……主要是揍你實在是條件反射了……”

我誠懇地承認(rèn)錯誤。

遠(yuǎn)處侍衛(wèi)已經(jīng)持著篝火在搜尋了，葉鳴冷冷地丟下一句“你自求多福吧！”便一躍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我默默地重新用簪子把頭發(fā)挽起，繞了個大遠(yuǎn)回了秋月軒。

好在李修筠并未聲張此事，但我也沒了戴罪立功的機會。

第二天一早，我便被太監(jiān)宮女們送到了冷宮門口。

“娘娘……您多保重……”侍女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沖我揮手。

我聶霜霜，作為柳老將軍安插進宮里的細(xì)作，第一次見皇上，就被打入冷宮了。

站在冷宮那面掉漆的紅色大門面前，我的心情百感交集。

“吱呀——”我推開那扇大門走了進去。

“來新人啦！”門里一個抱著洗衣盆的藍衣女子突然叫道，周圍的院子又迅速冒出了六位女子。

新皇登基不過半年，已經(jīng)將后宮里近一半的妃嬪都打入冷宮了，其中甚至有那位柳皇后。

柳皇后原名柳如煙，是柳老將軍口中的“不孝女”，在將軍府時，她被養(yǎng)在深閨極少外出，我只見過她蓋著紅蓋頭坐上轎子被抬進宮里的樣子。

等我也進宮時，柳皇后早已被打入冷宮了，也未曾見過她。

我還知道一個天大的八卦，葉鳴，似乎喜歡這位柳大小姐！

“新來的，會打葉子牌嗎？”一個穿著件暗紅粗布裙，頭發(fā)松松地綰了一個低髻的女子用手里的團扇指了指我。

“會……”會一點，但不多。

“太好了！終于能湊夠兩桌了！”女子們歡呼起來，一起拉著我到旁邊的院子里。

院里兩張桌子上面胡亂地堆著葉子牌。

“我們這里的規(guī)矩就是打葉子牌！”另一個黃裙女子跳過來，“你來了咱們正好兩桌！一天抓四個輸牌的干活兒！”

劉姐姐搖著扇子點了點頭。

她們互相向我介紹著自己和冷宮的情況，我聽來聽去，愣是沒聽到有哪位女子姓柳的。

“哦對了，忘了問你名字了！”

“我叫聶……”

“等等！”走在前面的阿月，就是那抱著洗衣盆的藍衣女子，急忙轉(zhuǎn)頭，“我們冷宮的規(guī)矩最重要的一條沒說呢！”

“我們在外面有各種位份和門第，但進了冷宮，我們就都是姐妹，不以真名相稱，只用喜歡的名字！”

劉姐姐的目光似乎在我身上停留得格外久。

“那叫你小聶姐姐吧！”小柔樂呵呵地說。

真是奇怪，這幫被打入冷宮的妃子，怎么過得倒如此快活？

很快，我便見識到了這幫女子毒辣的一面。

第二天的牌局，兩場加起來，我一共在桌上打了不到半炷香的時間。

我會的那點葉子牌在她們面前完全不夠看的！

很快，阿月便也下桌蹲到了我旁邊。

“哎呀昨天就輸牌了去洗衣服，今天怎么還輸了……”她垂頭喪氣地抱怨著，“小聶也來跟我一起做飯吧！”順便也把我安排了。

……

廚房里，阿月忙活著洗菜，指揮道：“小聶你去把這胡蘿卜切了，再不做飯咱們來不及了?！?/p>

我心不在焉地去砧板旁站定。

這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出去啊，我在冷宮里根本沒辦法完成柳老將軍的任務(wù)——監(jiān)視皇帝。

我舉起菜刀，漫不經(jīng)心地落下。

胡蘿卜斷成了兩截。

砧板也斷成了兩截。

“咣——”半截砧板摔落在地，灶臺對面剛把米倒進鍋里的阿月猛地抬起頭來。

“小聶……”她愣愣地盯著握著菜刀的我和桌子上的半截砧板，“勁兒好大呀……”

半刻鐘后，我被阿月趕去門口劈柴了。

唉，柳老將軍應(yīng)該對我很失望吧。

我輕輕地舉起斧子劈下去。

“咔嚓嚓嚓——”

阿月連忙從廚房里跑出來，劉姐姐恰巧路過門口也探頭來看。

只見柴火被劈成了兩半，柴墩子也被劈成了兩半。

劉姐姐的團扇擋住了半張臉，幽幽地說：“小聶不是一般人啊?！?/p>

最后我被發(fā)配去種地了。

一到那塊位于冷宮角落的菜地，我就知道，我找到最合適的崗位了！

我賣力地?fù)]舞著鋤頭，眼神不住地往墻頭和墻角那顆大樹上飄。

阿月見我終于沒再出什么岔子，一步三回頭地走遠(yuǎn)了。

但我瞧著她那擔(dān)憂的眼神好像不是沖著我，更像是在瞧我手里的鋤頭。

等到四下無人的時候，我丟下鋤頭，一躍跳上了墻頭。

這里地勢不低，在樹梢上一蹲便可以看清周圍幾處宮殿的情況。

我屈起手指吹了聲口哨，遠(yuǎn)方便撲簌簌地飛來一只鴿子。

我跑回我的院子，給葉鳴寫了個紙條，告訴他我隨時等著他再來助我出冷宮。

一個時辰之后，鴿子便帶著葉鳴的回信來了。

信上寫著：“養(yǎng)傷勿擾，自生自滅?！?/p>

我憤怒地把紙條團了起來，丟在鋤頭下面一起鏟碎埋在了土里。

大不了本俠女就自力更生！靠自己一樣能從冷宮里出去！

第二天的牌局，我又是第一個出局的。

我蹲在角落里揪了根草桿畫圈，葉子牌這種玩意，果然不適我這舞刀弄劍的人。

阿月很快又來我身邊蹲著了，“還好有你，不然第一個輸?shù)目隙ㄓ质俏?。?/p>

我手里畫圈的草桿折了。

今天傍晚，我給菜地澆完最后一遍水之后，便躍上了樹梢。

皇上又步履匆匆地來了，依舊是后面跟著一個打燈太監(jiān)，再遠(yuǎn)處跟著七八個侍衛(wèi)。

今天翻的是榮妃的牌子。

第一天來的我的秋月軒，第二天去的隔壁，第三天去的隔壁的隔壁。

我皺著眉頭思考前幾日是哪些妃子侍寢。

竟然是一排宮殿！原來皇上翻牌子，是有規(guī)律的！

我腳尖幾個輕點，躍出了冷宮的高墻，無聲地潛伏到榮妃宮房頂上，悄悄拿起了一片瓦片。

榮妃竟然也睡在地上！

李修筠到底是有什么癖好？每天晚上讓妃子睡地上自己睡床上？！

突然，寂靜無人的宮道上傳來了隱隱的腳步聲！

我定睛一看，竟然是兩個小太監(jiān)鬼鬼祟祟地扛著一包東西進了榮妃的宮殿。

寢殿里李修筠悄無聲息地下了床，那兩個小太監(jiān)把東西一樣一樣地拿出來擺到桌子上。

竟是筆墨燭臺和七八卷奏折。

小太監(jiān)磨墨點燈竟然都沒有吵醒榮妃，而李修筠就坐在那小桌旁批閱。

一個多時辰過后，李修筠批完了那些奏折，又回到床上睡覺，小太監(jiān)又把所有的東西都裝回袋子里輕手輕腳地走了。

太奇怪了，皇上批閱奏折竟要趁著深更半夜迷暈了后妃偷偷地做？

我一路飛檐走壁跟著小太監(jiān)到了乾清宮。

小太監(jiān)把奏折摞回原位便悄然離去，我從窗子里潛入，輕手輕腳地拿起奏折翻閱起來。

是關(guān)于南方水澇的內(nèi)容。

十年前，我爺爺剛撿到我的時候，就是在禹州。

那年一連數(shù)月的陰雨把禾苗都澇死在了地里，一時間饑荒蔓延，民不聊生。

我爺爺是天下一等一的劍客，起初還能去山上打點野味果腹，但很快，不要說野味，山上的樹皮都快被饑民啃光了。

爺爺說，這饑荒再鬧下去，百姓就要易子而食了。

麻繩專挑細(xì)處斷，就是那樣一個已經(jīng)饑寒交迫民不聊生的小村莊，還被一伙不知道哪里來的土匪盯上了。

對面有上百號膘肥體壯的土匪，就算我爺爺是天下一等一的劍客，但數(shù)月來的饑餓也讓他無力以一擋百。

我哭鬧著要去找爺爺，但村里的阿娘們卻哭著抱住我。

幾個交戰(zhàn)下來，土匪折損了十幾號人，但爺爺也負(fù)傷，那柄曾舉世聞名的霜天劍上，滴下不知是敵人還是主人的血。

此時，村口遠(yuǎn)處的大道上轆轆地駛過一隊舉著王旗的車隊。

“是皇室的車隊！”村里瘦骨嶙峋的人們哭號著跪拜，求天子救救黎民百姓。

但那高頭大馬拉著的車，轆轆地來了，又轆轆地走遠(yuǎn)了。

天子不管這些小民的生死，但我爺爺要管！

爺爺再次握緊了手里的長劍，起了勢，這是死局，但他不得不戰(zhàn)。

突然，馬蹄聲傳來。

一支披著紅纓銀甲的軍隊飛馳而至，擋在了村門前。

一位魁梧的老人翻身下馬，扶起了我爺爺。

“老俠客辛苦了，接下來的事，就交給我們柳家軍了！”

軍隊剿滅了土匪，我爺爺望著一車車來送糧食的馬車，轉(zhuǎn)身對柳老將軍行禮，“我聶某欠了柳老將軍恩情，日后柳老將軍有用得上聶某的時候，愿以命相報！”

后來，爺爺就成了柳將軍的門客。

而三年前，爺爺莫名失蹤。

……

我沉默地翻閱著那堆成山一樣的奏折。

雖不懂治國之道，但我也看得出，那朱筆所寫下的批閱，字字是為了天下百姓所想。

這竟是柳老將軍口中所言的昏君？

“吱呀——”乾清宮的門突然被推開了。

我閃身躲到了屏風(fēng)后，竟看見窗外也圍上了一群持劍的侍衛(wèi)。

李修筠沉聲問道：“朕在此謝過女俠當(dāng)日救命之恩，但今日女俠大駕光臨所為何事呢？”

糟了，他竟然認(rèn)出我了！

我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我不能與他硬碰突圍，那樣聲勢太大，更不能暴露細(xì)作身份，否則死路一條！

我斟酌著開口，“本……本俠女是禹州人，俠客者，替天行道也，水澇之下民不聊生，特來看看君主是否心憂百姓?！?/p>

他聽到我的話似乎愣了一下。

“陛下，讓您的侍衛(wèi)撤了吧，本俠女劍術(shù)舉世無雙，來此并無惡意，無心交戰(zhàn)?！?/p>

李修筠似乎在猶豫。

救命，本女俠還不想這樣就被抓！

我又補充道，“況且就算我想殺你，你留再多人，也攔不住我的?！?/p>

“那日被我一招擊飛的龍鳴劍，是天下第一劍客的佩劍吧？”我故意反問。

李修筠又猶豫了一下，隨后屏退了所有下人。

他拱手行禮，垂眸但語氣堅定道：“謝過女俠救命之恩，女俠大可放心，修筠雖不才，處處受制于權(quán)臣，但既身處高位，必定拼盡全力為天下百姓謀一個太平盛世！天”

我再次從窗子一躍而出，臨走前回頭看了一眼李修筠。

天色晦暗，似乎也如朝堂一般陰云籠罩，但少年卻堅定地挺起了脊梁，字字鏗鏘。

待李修筠抬頭時，乾清宮里的女俠已經(jīng)離去，只余月光下微微抖動的窗穗。

我一路飛檐走壁回冷宮。

在馬上要到菜地時，竟意外地看到一個熟悉的黑衣身影從冷宮里竄出去。

是葉鳴，他肯定是來找我的！

我直接一躍而下，還未落地，便覺察到這菜地樹下竟然還站著一個人。

我心里一驚腳下一滑直接跌坐在地上。

這周圍一片菜地，我總不能再當(dāng)著劉姐姐的面跳回樹上吧？！

“小聶妹妹，果然是身懷絕技啊?！眲⒔憬阏驹跇湎?，挑了挑眉，看著我尷尬地爬起來。

她神色無常，但語出驚人：“你是去監(jiān)視李修筠了嗎？”

我心里大驚。

劉姐姐又搖了搖那把團扇，饒有興趣地打量了一下我，引我去了她的小院。

她給我倒了杯熱茶，我這一夜驚心動魄的，屬實是需要喝杯茶壓壓驚了。

“李修筠是三皇子，幼年身體不好，被養(yǎng)在南方的行宮里養(yǎng)病，他估計自己也沒料到最后皇位會落到他身上吧?！?/p>

劉姐姐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你是為什么被罰進冷宮的？”

她既問了，我只好硬著頭皮說：“……打呼嚕。”

“他還挺會找理由的?！眲⒔憬阌蒙茸诱谧∽彀托α艘幌?，“這么早就把你送進冷宮，怕是蠻喜歡你的呢！”

我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