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周祈生還算是個大學(xué)生，他年輕、乖張、喜怒無常，他的聲音也總是帶著點居高臨下的嘲諷和輕佻，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個成熟的男人，他的聲音變得又低又啞，像是被石頭墜著，帶著人沉沉往下落。

我站在原地，長長的呼出口氣，搖搖頭說：“可是周祈生，已經(jīng)沒有用了。”

他卻突然爆發(fā)，聲音很大的打斷我：“我說有用就有用！”

我剛剛還在想，他似乎隨著年齡沉下去許多，但兩句話的功夫，他就又已經(jīng)恢復(fù)當(dāng)年原狀。

我從來不會跟他爭辯，這是十來年的養(yǎng)成習(xí)慣，習(xí)慣刻骨，擺脫不掉，所以我只沉默的頓在原地，但他卻又開始不滿，他抬手捏住了我的后頸強(qiáng)迫我抬頭，他湊我很近的盯著我問我：“你為什么不說話？嗯？齊瑤？你不想跟我說話，還是不想看到我？”

我平靜的看著他，反問他，“你要我跟你說什么？”

他緩緩沉下情緒，聲音干啞的道，“我找了你三年，齊瑤，從最開始那場車禍，我就沒相信你會那么容易就死了?！?/p>

“為什么？”他眼里突然有水光浮動，他的表情像是個真的得不到答案的孩子，“你知不知道那三年…我想找你卻找不到你、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你、誰都不知道你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絕望？那么大個人，怎么就能突然不見了、消失了…”

周祈生一直盯著我，有滴淚突然順著他的眼角滑下。

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淚，但他的責(zé)怪、委屈卻反而激起了我的憤怒，所以我偏過頭去不再看他。

但周祈生也被我的動作激怒，他反應(yīng)很快的問我，“你現(xiàn)在是連看都不想看我了嗎？不說話、沒反應(yīng)，齊瑤你…”

我的手輕輕撐著桌面，我長長的呼出口氣，十多年來，我第一次當(dāng)面打斷他的話，“周祈生，你到底要我說什么？”

“說你現(xiàn)在的強(qiáng)制監(jiān)禁？說你永遠(yuǎn)的自以為是？說我好不容易走上正軌的生活卻被你橫插一腳突然攪亂？還是說你現(xiàn)在感到被欺騙的委屈？周祈生，你要我說什么？我跟你有什么可說？”

心里似乎從來都埋了很多東西，所以甫一開口，就根本停不下來，我抬頭看向面前的男人，“周祈生，我們算是一起長大，但我跟你太不一樣了。你什么都有，你有無窮的資本和底氣，而我的什么都是你給的，所以不管你給我什么，我都得受著，我從來都沒有說不的資格和權(quán)力?！?/p>

“人命本不同，也沒有對錯，所以我認(rèn)了，我感激你爸媽都來不及，更不會去怨天尤人責(zé)怪任何?！?/p>

“我感激你爸媽，感激他們讓我活、感激他們替我家里解決那攤爛事、感激他們供我讀書供我吃喝，所以我只能努力的、盡我所能的去償還他們的恩，我在你面前當(dāng)了10幾年的狗，到最后我差點以命換命，我以為差不多了，我終于可以試著放下這座恩情的包袱了，我終于可以試著活我自己了，然后…然后你現(xiàn)在卻又帶著指責(zé)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p>

周祈生定定的、深深的盯著我，一直沒有說任何話。

我抬手擦了把臉，“周祈生，你是少爺，我是螻蟻，我想要活出個人樣并不容易，我欠你們家，但我不欠你，你為什么…就要逮著我來折磨？”

周祈生的嘴動了動，像是想要說話，卻一時沒有出聲。

等他終于能發(fā)聲時，他問我，“折磨？”

“你一直都認(rèn)為…我是在折磨你？”

我笑了下，搖搖頭，“也許是我和你的認(rèn)知有誤差，在你眼里，你如何對我也不過是戲弄一條家養(yǎng)的狗，那確實談不上折磨，甚至你還對我其實還挺好的，是么?！?/p>

我輕輕嘆口氣，“只可惜，我終究是個人?！?/p>

周祈生的臉有瞬間變得唰白，我的右手本來并不靈敏，但恍惚也被他抓出劇烈的疼痛感。

他說，“所以，這才是你那年要走的原因…”

我皺眉打斷他，“周祈生，這重要嗎？這不過是根提醒我處境、讓我看清自己處境的導(dǎo)火索而已，沒有這根導(dǎo)火索，也會有很多根其他的?！?/p>

“那是因為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周祈生低著頭，猝不及防的轉(zhuǎn)過話題，猝不及防的再次放大聲音，甚至有些兇的朝我吼。

“你從沒愛過我，所以我給你的什么，你都覺得那是折磨?！弊詈笠唤z光線隱沒，外面徹底變成黑沉的顏色，房間的燈在這刻自動感應(yīng)亮起來，一瞬間潑灑而下，我看見周祈生憔悴的面容和通紅的眼。

他在我面前最多的狀態(tài)是盛氣凌人，我?guī)缀跏堑谝淮危匆娝@種失落又絕望的模樣。

他就著這副憔悴的模樣看著我道，“16歲的時候，我送你的巧克力你不吃，卻轉(zhuǎn)頭就接了高年級寫給你的情書?！?/p>

“18歲的時候，我給你準(zhǔn)備了生日驚喜，我要去找你的時候，但你卻提前出去和張耀約會了?！?/p>

“20歲的時候，我生日那天晚上，我在樓下等你到12點你才回來，你去看男明星的演唱會了，完全忘記了那天是我20歲?！?/p>

“21歲的時候，追你的人越來越多了，而你還是沒有對我表露出任何特別，所以我只有借著喝醉的機(jī)會，才敢靠近你。”

周祈生又哭了，他的眼淚從眼眶溢出，從高空墜落，無聲的融入地毯。

“齊瑤，那是因為就算你在我旁邊，你也從來沒有看見過我、從沒有愛過我，所以不管我做什么，你都認(rèn)為是我在折磨你?！?/p>

“我談戀愛你不會吃醋，我生氣你不會在意，甚至我親你你都像個木偶不會有半點回應(yīng)。”

“你心里只有我爸媽的恩情，我在你身邊這么多年，但你從來沒有看過我。”

周祈生終于抬起了頭。

他確有一張無可挑剔的臉，能引得萬千粉絲尖叫的臉，但我只在那年第一次見他時被驚艷，往后很長的時間里，我都很少去正視他。

因為我和他從來不是平等的，我沒有資格去面對面的看他。

但我知道周祈生愛我。

寄人籬下，我無師自通的變得敏感、我比誰都會看人臉色。

周祈生向來外放，他不屑于隱藏任何，就算他總是乖張的居高臨下去睥睨我，但他對我的特別、對我的嚴(yán)格控制，我都能看清楚。

也正是因為我知道他對我的特別，我更清楚的知道他對我的輕視。

他不會愛人，我也不可能是他能夠承認(rèn)的愛人。

“可是，周祈生，從來沒有人規(guī)定，我必須要愛你?！蔽衣f。

我肉眼可見，周祈生在我面前頓住了。

我低頭，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開他纏在我手臂上的手，“周祈生，我活出個人樣真的不容易?！?/p>

“那年在醫(yī)院，我沒死，僥幸成了個半殘，我熬過了痛苦的復(fù)建、熬過了沒有學(xué)歷受盡白眼的從頭開始、熬過了沒錢沒親戚沒朋友差點在春節(jié)期間病死在出租屋里，好不容易，我的生活、事業(yè)，全都慢慢走上正規(guī)，但你卻出現(xiàn)了。”

“然后你一出現(xiàn)，就是不打招呼的將我?guī)磉@里，如果到現(xiàn)在我只昏迷了一天，那么今天我本來還有個重要的合作會議，我們是小公司，這項合作我們?nèi)w員工準(zhǔn)備了整整兩個月，我們晝夜顛倒幾乎吃住都在公司，我允諾他們?nèi)绻劤?，下個季度就全員加薪，今天上午10點是本來預(yù)定的會議時間，但我現(xiàn)在在你這里，我公司的員工估計現(xiàn)在找我找瘋了?！?/p>

“所以我說，周祈生，我活出個人樣不容易，但你的出現(xiàn)，輕易就可以讓我的所有努力付之一炬?！?/p>

“我賠你！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只要你開口！”周祈生的手又緊緊纏上來，不過這次，他握住了我的左手。

我有些無奈的笑了笑，我真的覺得好笑。

“你笑什么？”

我收了表情，淡淡道，“我笑你真的很厲害，一句話遠(yuǎn)比我公司員工辛辛苦苦加班兩個月的勞動成功?！?/p>

周祈生的臉色微僵，但他很快掠過這個話題，他又問，“我爸那年…你走的那年，他完全沒有管你？”

我搖搖頭，“不是，是我只要了醫(yī)藥費(fèi)?！?/p>

我看著他的表情，給他解釋，“一個原因是因為就算到現(xiàn)在，我也仍舊沒有還清你們家的養(yǎng)育之恩，當(dāng)時的我更沒有臉再拿你們家的任何東西，另一個原因就是，我想和你們家斷得干凈一點?！?/p>

周祈生又開始在我對面沉默，我只能看到他呼吸的規(guī)律節(jié)奏。

但我不想再與他漫無邊際的耗下去，我呼出口氣，慢慢說，“周祈生，我真的要走了?！?/p>

“我找醫(yī)生給你治手，這是我欠你的，是嗎？”周祈生望著我，聲音也在此刻放輕了，像是小心翼翼的。

“不是，”我搖搖頭，“就是這條斷手才讓我成功離開你，我反而感謝它的存在。”我很平靜的對他說。

周祈生的手緩緩從我的胳膊上松開，他抬頭問我，“你就這么恨我？”

我還沒有回答，他已經(jīng)自顧說下去，他說，“我也恨你，齊瑤，并不只有你過得難，你從來都沒有想過，你走的那幾年，我是怎么過的。”

他指著自己的心口，“我他媽把你從小到大去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找遍了，我每一個地方都不敢漏掉，我一直一直一直在找你，找不到你我不會放棄，我根本就不信你死了，我不讓他們立你的墓碑，我不讓他們動你的房間、碰你的東西，我無時無刻不再期望著你能出現(xiàn)，我天天都去參加各種活動，我為的就是希望你能在世界的某個地方看見我…”

周祈生緩緩蹲下身，他的聲音在發(fā)泄過后變得更加疲憊干啞，他說，“齊瑤，你只記著我對你的不好，你從沒想過我對你的好。”

他用兩只手蒙住臉，說話的聲音極低，我剛剛好能聽清楚，他說，“我恨你，但我也一直愛你，齊瑤，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我不會再讓你走了?！?/p>

這是周祈生將我關(guān)在這棟屋子里的第四天。

他把我關(guān)在這里，但他也哪里都沒有去，他每天都坐在我對面看著我，但不管他做什么，我都沒有再和他說過一句話。

我像是走了好大一圈，卻突然又繞回到原點，我的力氣也像是在和他剛見面的那天就全部用盡了。

這幾天，他寸步不移的盯著我，我不理他，他也就沉默著不說話。

我每天最正常的時候，就是在好好吃飯的時候。

正是因為熬過去很難、活下來也很難，我才積極的堅持著。

那年在車禍里我都活下來了，我挺過了手術(shù)，挺過了那些剛創(chuàng)業(yè)的苦，甚至我挺過了那么多年的寄人籬下，我好不容易走到現(xiàn)在，我不可能就在這里放棄。

我想，周祈生總會有不留神的時候。

那么我就和他熬，我不會瘋，崩潰掉的只會是他。

但我沒想到這個機(jī)會來得這樣快也這樣順利，因為在外面的楚琪琪她們察覺到不對，第一時間就報警了。

周祈生不是什么犯罪熟手，他困住我的目的也極其單純，他就只是為了困住我。

所以他不可能耐心的去維系我正常的社交和工作生活，也所以，她們可以非?？斓陌l(fā)現(xiàn)我失蹤的異常，也能非?？斓木晚樚倜险业轿业拇嬖凇?/p>

警察來的那天，是連同著周家父母一起的。

三年未見的周家父母仿佛也蒼老了，他們在對面殷切又擔(dān)憂的望著我和周祈生，他們不發(fā)一言，但光是那眼神，就著實讓我承受不住。

我偏過頭去避開他們的視線。

我沒法當(dāng)著他們的面將他們的兒子送到警察手里，但我也確實不想再與周祈生有斷不干凈的牽扯。

在警察詢問我和周祈生是什么關(guān)系的時候，我沉默了許久，最后我吐出口氣，正要回答朋友關(guān)系時，一直沉默的周祈生在對面卻突然打斷我，他開口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說，“她不認(rèn)識我?！?/p>

再見到周祈生已經(jīng)是半年之后，那天下午我從公司出來，還是旁邊敏感的楚琪琪戳著我的手臂，跟我說那邊車?yán)镒娜苏诙⒅铱础?/p>

日光刺眼，我瞇眼朝那輛車看過去。

隔著車窗，里面的那個人戴著口罩和墨鏡，隱約只有模糊的輪廓，但我實在是太熟悉周祈生，我在他身后十幾年，所以即使只有個隔著距離的輪廓，我也能將他認(rèn)出來，就是周祈生。

半年前的周祈生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說我不認(rèn)識他，直接坐實了他的犯罪事實，他的父母動用了各種關(guān)系，才讓他最后罪罰從輕免于被起訴。

而那之后周祈生不僅在娛樂圈里消失了，也在我的生活里徹底消失了。

他消失了整整半年，我沒有他的半點消息，他卻又在現(xiàn)在突然出現(xiàn)。

但他此次的出現(xiàn)，卻不再像以往那樣張揚(yáng)，他開始像個尾隨者，靜默的跟著我，或者沉默的出現(xiàn)在我身邊。

他會躲在我公司樓下的車?yán)锏任?，會在我忙碌加班的半夜在樓下陪著我，也會在我出差的飛機(jī)上隔著兩排坐在我的后方。

他沒有打擾我任何，但我時時刻刻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時間倏忽而過，這樣的沉默注視居然很快就持續(xù)了半年。

半年后，在某個下著小雨的半夜，我下樓扔垃圾時，終于敲響了他的車窗。

他比我的反應(yīng)更大，偏頭就想要避開，卻又回過頭望著我不說話。

我淡淡的問他，“你沒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嗎？”

他將自己手上的平板展示給我看，“…我在復(fù)習(xí)，我準(zhǔn)備考研究生。”

平板的屏幕一晃而過，但我仍舊看出來，他復(fù)習(xí)的正是我當(dāng)時本科所學(xué)的專業(yè)和教材。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

他微垂著頭沒有再看我，過了會，卻又提起很久之前的那個話題，他說，“沒有人規(guī)定你必須要來愛我，但我想努力試一次，讓你來愛上我?！?/p>

我突然有些憤怒了，“為什么？為什么一定要我愛你？周祈生，你并不缺愛，愛你的人那么多，不差我一個?！?/p>

周祈生穿著簡單的沒有任何款式標(biāo)牌的白襯衫，坐在車?yán)锏哪?，在夜色里仿佛發(fā)光。

但他很低落，他慢慢說，“可我就想要你，我從來都只想要你?！?/p>

“曾經(jīng)我不會愛，所以我有了那三年瀕死的痛，但我不想再體會。齊瑤，人生還有未來好幾十年，20歲的時候你不愛我，30歲你也不愛我，40歲、50歲、60歲呢，你總會愛上我的?！?/p>

我打斷他，“萬一我30歲就和別人結(jié)婚了呢。”

他猝然抬頭，像是完全沒有料到這個答案，呆呆的盯著我，眼睛卻又有要紅的趨勢。

我不懂為什么周祈生現(xiàn)在會有這么多的淚，我正要轉(zhuǎn)身離開，周祈生卻突然開口說，“這么多年，你連我都沒有愛上，你不會再愛上別的人。”

“而且，我就等著你，我不會讓別人有可乘之機(jī)?！?/p>

我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要離開，聽見背后周祈生的話，卻突然忍不住笑了下。

但我沒有停，仍舊邁步往回走。

走的過程中，我抬頭望了望天上彎彎的月亮。

那些年，我怎么可能沒有愛過周祈生。

愛讓人自卑，讓人敏感，也讓人怯懦。

那些年的我，總認(rèn)為周祈生是那掛在天邊的月亮，而我是那地底污泥，我總認(rèn)為自己無法配他。

所以周祈生對我的好我都收著，他對我的壞我都受著，但只有他的輕視讓我咽不下去。

就算是他在酒桌上醉后的一句應(yīng)酬話，也讓我敏感的無法下咽，他也認(rèn)為我不配他，他也輕賤我。

而現(xiàn)在，我和周祈生又輪回到互相熬的場景。

我不知道這次，又會是誰熬過誰。

但不管結(jié)果如果，起碼這次我有了與他平等的勇氣與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