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阿穆那英武蓋世，聰慧無雙，是草原上的雄鷹。

一次比武，他選中了身份低微的我。

從此以后我成了他此生摯愛。

草原上的女子都對我羨煞萬分。

她們不知道的是，阿穆那早已心有所屬。

那個人是我的阿姐。

......

七月流火，正是水草豐美的時節(jié)，我和阿穆那即將在薩滿的見證下結(jié)為夫妻。

阿穆那正神色認(rèn)真地為我挑選制作嫁衣的料子。

一匹匹火紅的布料都是從盛京千里迢迢運(yùn)送而來，鮮艷明亮。

陪同的婢女看花了眼，帶著幾分羨慕又帶著幾分討好地說：“阿朵姑娘真是好福氣，可汗為了姑娘花了大價錢從盛京買的料子，草原上姑娘是獨(dú)一份兒的！”

我苦笑，獨(dú)一份？

如果在我見到那件阿穆那冒死為我阿姐采來的天蠶絲制成的嫁衣前，我可能會傻傻地相信我的嫁衣是獨(dú)一無二的。

阿穆那英武的劍眉皺了皺，摸著眼前價值千金的布料，神色帶著幾分不滿意。

“阿朵，我瞧這布料還是粗糙了些，要不再換一批？”

他看我的眼神柔情似水，帶著幾分討好般的笑意。

讓我?guī)缀跻`會他深愛著我。

是啊，他怎么能不愛我呢？

他曾帶我策馬在整個科爾沁部面前奔騰，向他們介紹我是他未來的閼氏。

我病入膏肓，他策馬三天三夜上雪山不顧性命為我采雪蓮。

他不顧我身份低微，頂著他娘親的壓力要娶我。

可就是這么一個在整個草原人面前信誓旦旦說愛我的人硬生生地把我可笑的自尊擊碎。

我心如刀絞。

阿穆那愛我如命，整個科爾沁部都知道。

他是天之驕子，生來就是可汗的繼承人。

我是一個小部落可汗強(qiáng)迫舞女一夜荒唐得來的妾室女，地位卑賤如螻蟻。

可就是如此身微言輕的我得了阿穆那全身心的寵愛。

草原上的望族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

阿穆那的親信也視我為洪水猛獸。

我不怕他們的刁難，因?yàn)槲壹橙“⒛履堑膼垡庀蜿柖?/p>

可現(xiàn)在，愛意是虛假的，我這朵菟絲花也只有零落成泥的下場。

我仍抱有一絲希望，試探地問他。

“阿穆那，聽說在遙遠(yuǎn)的西方有一種天蠶絲織就的布料……”

不待我說完，阿穆那斬釘截鐵地打斷我。

“阿朵，那都是騙人的?！?/p>

他神色冷靜，不帶半點(diǎn)心虛，甚至夾雜著幾分縱容寵溺。

我一瞬間心如死灰，翕張著唇瓣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只覺得好像被什么東西扼住喉嚨，無法呼吸。

婚服的布料在我的沉默中和阿穆那的出神中選完。

夜半時分，我左右翻騰，回想起初見阿穆那的時光。

我生來不詳。

娘親是西域來的舞姬，因容色出眾被父親強(qiáng)迫生下了我，我出生那日，娘親引頸自刎。

因天生的一雙碧瞳，我被父親厭惡，他甚至都不承認(rèn)我是他的子嗣。

我是王帳里的奴仆，過得豬狗不如。

阿姐是眾星捧月的公主，容貌明艷，性格強(qiáng)勢，被部落的人親切地稱為“草原上的東珠”。

阿姐性情乖張，她不屑我異域的血脈，卻又妒我碧綠如湖水的雙瞳，成日里找借口懲罰我。

沒人肯為一個女婢惹阿姐不快。

他們高高在上地站在一旁，用他們自以為是的目光審判我、奚落我。

他們說阿姐是可汗嫡女，血脈尊貴，日后必定嫁給草原上最英武的男子。

他們說我非其族類，心懷鬼胎，日后怕是連最低賤的男奴也不屑娶我。

我卻天生反骨。

在攢夠盤纏后，我逃了。

穿過茂密的草叢，我拼命地跑，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

天不佑我，我被草原上的野狼圍攻，被頭狼撕扯著臂膀拖拽。

在我快要支撐不住時，一支疾勁的羽箭嗖的一聲穿過了頭狼的腦袋。

我在黑夜中與阿穆那琥珀色的雙眼對視，那一瞬間，我只覺得阿穆那像是薩滿口中說的天神長生天。

后來大夏朝的皇帝來了我們部落，他想求娶草原上的東珠。

父王撫掌大笑，為遠(yuǎn)道而來的勇士們設(shè)了騎射比賽，只有最勇武的男子才配得到草原最尊貴的公主。

結(jié)局顯而易見，沒有人贏得過大夏的皇帝，也沒有人敢贏得過大夏的皇帝。

我看著阿姐羞澀地微笑，以為她很滿意年輕俊美的皇帝。

卻沒料到她早和阿穆那私定終身。

如果我早早發(fā)現(xiàn)，我絕對不會跟阿穆那回到科爾沁，絕對不會。

父王許諾排名第二的阿穆那可以選一位他喜歡的公主跟他回科爾沁。

眾目睽睽之下，阿穆那選了我。

周圍人不敢置信，阿姐神色冰冷，父王甚至問阿穆那是否想清楚要娶一個女奴。

唯有我，欣喜若狂。

現(xiàn)在想來，阿穆那當(dāng)時是不是滿心憤怒，只想利用我氣阿姐？

我不敢深想，只覺得如墜冰窟，瑟瑟發(fā)抖。

神思翻涌間，我聽到隔壁王帳開門的聲音。

阿穆那帶我回到科爾沁后，為了彰顯對我的寵愛，把我安頓在了他的王帳周圍。

不知道阿姐聽了這個消息是不是咬碎了銀牙？

我心臟鈍痛，卻還自嘲自己胡思亂想。

我探出頭，卻見阿穆那在月光下顯得無比寂寥的背影。

我壓抑自己不安的預(yù)感，偷偷走在他身后，跟著他進(jìn)了藏著阿姐嫁衣的密室。

上一次來，還是被他的表妹帶來。

我知他表妹妒我能夠成為阿穆那的閼氏，那本來是她的位置。

我自信我和阿穆那的愛能夠抵擋一切陰謀詭計，卻在看到嫁衣的一瞬間潰不成軍。

我跟著阿穆那進(jìn)了密室，看到他輕輕地?fù)崦鸺t的嫁衣，隨后又坐在嫁衣旁愣神。

嫁衣鮮紅如火，由天蠶絲織就，不懼火燒，不懼水澆。

火紅的染料據(jù)說是阿穆那帶著手下找遍了草原采集了稀少的日落花研磨而成。

一陣風(fēng)吹過，我覺得臉上一涼，用手一摸，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覺已經(jīng)淚流滿面。

心像是被鈍口的刀子給來了一刀又一刀。

刀刀致命。

我眼前浮現(xiàn)阿穆那救我那夜的意氣風(fēng)發(fā)。

又想起阿穆那坐在馬上神色認(rèn)真，溫柔萬分地給我摘掉落花的場景。

他或許是愛過我，只不過對我的愛輕如鏡花水月，比不上對阿姐的萬分之一。

我終于認(rèn)清事實(shí)。

隔天，我梳妝打扮，當(dāng)著阿穆那表妹的面潛入了密室。

我穿上那火紅的嫁衣，神色溫柔。

果不其然，阿穆那神色慌張地闖了進(jìn)來，見我穿著嫁衣，一臉不可置信。

我撫了撫衣角，輕聲問：

“夫君，我穿上這嫁衣好看嗎？”

阿穆那惱怒道：

“阿朵，快脫下來，這嫁衣不好看，根本不適合你?！?/p>

我神色悲涼。

“阿穆那，或許這身更適合阿姐，對嗎？”

阿穆那一瞬間瞪大眼睛，臉色蒼白起來，顫聲問：“誰告訴你的？”

我吃吃笑：“這一身可真好看，用料細(xì)致，水澆不濕，火燒不透，也只有這樣一身嫁衣才配得上全草原的東珠，對不對？”

阿穆那沉默下來，我能看到他緊攥著的拳頭上青筋暴起，甚至有血液隱隱流下。

奇怪的是，這一刻我卻不再像過去一樣心疼他，只覺得十分快意。

這個時候的他在想什么呢？

是否在責(zé)怪我弄臟了他給阿姐準(zhǔn)備的嫁衣？

是否在暗惱我不安于室瞎折騰？

甚至……他是不是后悔帶我回來？

我強(qiáng)忍下胸腔里熊熊燃燒的怒火和恨意。

“阿穆那，讓我離開吧”

我成全你的用情至深。

也請你還我夢寐以求的自由。

聞言，阿穆那像是才回過神，他快步走上前，緊緊地抱住我。

我能感到他在顫抖，像是我發(fā)現(xiàn)嫁衣那一夜一樣地顫抖。

“阿朵！我不允許！你答應(yīng)了要成為我的閼氏！”

我神色漠然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阿穆那眼眶泛紅，琥珀色的眼眸閃著獸類一樣的光澤。

我撫摸著他曾經(jīng)給我無限心安的雙眼，試圖透過它們看清這個男人波詭云譎的心。

我溫柔一笑，說出來的話卻如利刃一般刺得人生疼。

“你也答應(yīng)過一生一世只愛我一人，現(xiàn)在呢？阿穆那，不要逼我恨你”

那日之后，我被阿穆那軟禁在了王帳里。

日日都有婢女送來數(shù)不清的金銀珠寶和紡織細(xì)密的綾羅綢緞。

我看著它們冷冷地堆在一起，只覺得可笑至極。

曾經(jīng)豆蔻年華的慕容朵求之不及的東西，卻被年過雙十的慕容朵棄之如敝屣。

我恨父王，他生下了我，卻像豬狗畜生一樣養(yǎng)著我。

我恨阿姐，她處處刁難我，也搶走了我最愛的人的心。

最恨的卻是阿穆那，他輕易得到我的心，卻又將我玩弄于股掌。

我只是他向阿姐宣告不滿的工具。

我只是他讓阿姐嫉妒的沒有感情沒有血肉的假人！

我聽到門外有走動的聲音。

腳步沉穩(wěn)有力，是阿穆那。

在未知真相的日子里，我曾無數(shù)次地坐在王帳門口苦等阿穆那。

他是科爾沁部的可汗，他是草原人眼里的雄鷹。

他注定要飛向更遠(yuǎn)更遼闊的天空。

我不敢讓他為我停留，只求他能在累時在我的臂膀上駐足。

我rì日坐在他的王帳旁繡花、繡鴛鴦。

我低垂著頭聽著每一個路過的腳步聲，直到聽到最沉穩(wěn)最有力的聲音，就是阿穆那。

阿穆那在我的房門口徘徊許久。

他站了多久，我就麻木地看了他多久。

直到他輕輕地推開門，與我深深對視。

我看到他腰間掛著我送與他的荷包。

那是我初學(xué)刺繡，只能繡出了兩只丑陋的鴨子。

他卻如獲至寶，纏著我要了許久，直到我滿臉羞澀地親手掛到了他的腰間。

他炫耀地掛著荷包出去打獵。

同行的族人笑話他在哪里得了這么丑的荷包，他差點(diǎn)與人紅了眼。

阿穆那走近，半跪著，將頭倚在我的腿上。

他神色半是認(rèn)真，半是癡纏地求我：

“阿朵，不要走，我不愛你阿姐，我愛的人是你”

他總是這樣，做錯了事總是撒嬌般地求我原諒，一點(diǎn)沒有大部落可汗的威武。

可是阿穆那，這一回，我只求你能放過我。

“毀了那件嫁衣，我就嫁給你”

我一字一頓，幾乎咬著牙說出來。

阿穆那一愣，訕訕道：“阿朵，你知道的，那件衣服柔軟卻韌性十足，精鐵做的匕首都捅不破”

我冷笑。

“那就把它埋在泥沼里，永遠(yuǎn)也不見世！”

阿穆那沉默良久，終于回道：“阿朵，你知道不可能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