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蓮凝視著剛毅的娘暗暗高興，可心中在想：娘一定是想到爹會(huì)從南山帶回吃的才做出這樣的決定！

林源身上來了精神，騰地一下跳到屋地上嚷嚷著：“娘，源兒一個(gè)去買饃，你和姐姐在家里等著！”

“大黑天的你一個(gè)咋行？和你姐一起去！”娘在黑暗中說了一聲，“刺啦”擦亮一根火柴點(diǎn)著炕墻上那盞煤油燈，屋子里頓時(shí)霍亮起來。

林源定睛去看，只見娘一頭烏發(fā)綰個(gè)發(fā)髻盤在腦后，土布染成深籃色做成左襟右衽的長衫穿在身上，紐扣是布屑擰成的疙瘩扣，年紀(jì)在三十五六上下。

姐姐英蓮長毛辮子大眼睛，11歲的姑娘已經(jīng)彰顯出少女的美貌。

娘和姐姐的模樣沒有變？林源這話說得損，他回到八歲年齡段了，娘和姐怎么會(huì)變樣？

娘點(diǎn)著煤油燈后，把左襟右衽長衫最上面的布丁紐扣解開來，從貼身的衣兜中掏出一張四兩面值的面票遞給英蓮。

英蓮剛把面票攥在手中便被林源奪過去湊在煤油燈跟前盯看。

面票上面的四兩字樣是蠟板刻出油印機(jī)印出來的，面值上蓋著駱偉賢的大印。

駱偉賢是第五食堂的管理員，駱偉賢的爺爺駱玉堂中過大清狀元，沒有做官弄了個(gè)林腔戲班唱戲取名駱家班。

駱偉賢孫成祖業(yè)，西安師范畢業(yè)后延續(xù)駱家班香火。

生活困難時(shí)駱家班歇業(yè)，經(jīng)濟(jì)好展后駱家班重新開業(yè)。

林源本身就是文化人，對駱家班欽佩得五體投地。

四兩面票上有駱偉賢的印章，心中便激動(dòng)。

英蓮見林源從自己手中奪去面票，抗議性地要奪回去，林源將面票高高舉起來調(diào)侃道：“姐你夠不著！”

林源八歲，個(gè)頭比英蓮高出半個(gè)腦袋。

娘見姐弟倆爭奪面票英蓮占不了上風(fēng)，訕笑一聲道：“就讓源兒拿著吧！”

英蓮不再吭聲，林源捏著四兩面票出了家門。

公共食堂在林源家對面不遠(yuǎn)的天神廟后面，過條馬路就到。

天很黑，伸手不見五指，聽不見雞鳴也沒有狗叫。

困難時(shí)期的雞狗是不存在的，早被人熬成湯送進(jìn)肚子里去了。

林源勇敢地走在前面，英蓮牽著他的手緊緊跟在后面。

越過天神廟，走沒多遠(yuǎn)便是一座寬敞的大院，那里是第五公共食堂的所在地。

第五公共食堂所在地是地主林子林的花園，林子林家中三個(gè)人是高官，解放后全在城里生活，花園閑置著，林駱寨第五公共食堂便在這里扎了營寨。

林源和英蓮摸索著走進(jìn)林家花園，見公共食堂賣飯的地方有燈光透出來。

公共食堂盛行于1958年，紅火于1959年，1960年走上沒落。

不過公共食堂一套管理制度還很健全，管理員和炊事員的責(zé)任心也很強(qiáng)，當(dāng)班時(shí)沒有一個(gè)人擅自離開崗位。

公共食堂24小時(shí)晝夜開門，原因是夜間有上工的人，上工的人下班后肚子餓了要來食堂進(jìn)餐。

姐弟倆手牽手走到賣飯的窗口處，林源趴在窗口向里面看去，只見管理員駱偉賢坐在一張木桌跟前，湊著一盞馬燈在讀書。

官家油壯捻子，借公家的油燈看書賺盡便宜。

那時(shí)人“思想覺悟”忒高，見不得賺公家便宜的人，管理員點(diǎn)著馬燈讀書，自然要被詬病。

林源不是憤青，倒覺得管理員駱伯伯好樣的，他熱熱地喊了一聲：“管理員駱伯伯！”

駱偉賢把腦袋從馬燈前的書頁上移開來向窗口處瞥了一眼，見是林建的兒子和姑娘，便從圓杌子上站起來問了聲：“這么晚你姐弟倆來食堂干甚？”

“我們買淀粉饃！”林源奶聲奶氣地說著，把攥在手中的四兩面票捧上去道：“買四兩面票的饃！”

駱偉賢走到窗口，從林源手中接過四兩面票看了幾眼問：“家里來客人哪？”

“不是的駱伯伯！”英蓮一邊插上話：“源兒餓得睡不下，娘狠了狠心把僅有的四兩面票拿出來買饃，可還有七天才發(fā)新票……”

駱偉賢沒有吭聲，沉悶一陣后退回儲(chǔ)藏室，拎著四塊淀粉饃走過來。

一塊淀粉饃二兩重，四塊應(yīng)該是八兩，林源不明白駱偉賢為什么拿來八兩饃。

駱偉賢將四塊淀粉饃兩塊給林源，兩塊給英蓮。

林源接了兩塊淀粉饃，狼吞虎咽地先咬下半拉子，伸脖子瞪眼睛地咀嚼起來。

英蓮則癡愣愣凝視著駱偉賢說：“駱伯伯，我們只有四兩面票??！”

駱偉賢眼睛里有淚花子閃爍：“是四兩面票！”

林英蓮不明事理：“可您給了四塊饃要八兩面票哩！”

駱偉賢：“這是一兩一塊的，四塊正好四兩！”

英蓮似乎明白怎么回事了，淚水“吧嗒吧嗒”跌落土地上

林源把咀嚼了一半的淀粉饃停在嘴里，腦細(xì)胞頓時(shí)翻卷起來：四兩面票買了八兩饃，駱伯伯這是幫我們啊……

淚珠在林源的眼眶中骨碌碌轉(zhuǎn)動(dòng)著，他感激不盡地凝視著駱偉賢想說什么，話頭被駱偉賢搶了道：“源兒你什么也不用講，淀粉饃就是糠，多給你們一點(diǎn)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淀粉饃的確是糠，加工過程林源見過，大人們在石碾子上輾軋玉米芯時(shí)，林源、林林、林鎖一幫小不點(diǎn)兒圍在一旁看。

石碾子上攤滿剝?nèi)ビ衩琢５挠衩仔荆活^老黃牛曳著沉重的石碾子有氣無力地行走著，石碾子把玉米芯一點(diǎn)一點(diǎn)軋碎。

將軋碎的玉米芯傾倒在一口大鍋內(nèi)沉淀，沉淀一晚上后撈去漂浮上面的殼。

將沉淀水底的淀粉撈出來，摻些高粱面或者玉米面放進(jìn)烤爐里面烤熟，便是能救急的淀粉饃。

“淀粉饃！”名字倒很好聽，二兩重的淀粉饃里淀粉比例占百分之九十，高粱、玉米面占不到百分之十。

就是這種糠一樣的淀粉饃，在1960年代那個(gè)困難時(shí)期搭救了林駱寨幾千口人的性命。

林源三下五除二把一塊淀粉饃干掉咽進(jìn)肚子里，英蓮拽著他的胳膊要走，林源沒有走的意思卻問駱偉賢：“駱伯伯您看什么書？”

駱偉賢瞥了林源一眼，笑道：“《三國演義》??！看到曹操煮酒論英雄，劉備聞雷巧掩飾那一節(jié)，你們姐弟兩人便來了！”

林源聽人講過《三國演義》，可是他才上一年級認(rèn)的字還不能閱讀，便就有點(diǎn)敬佩地盯看著駱偉賢。

駱偉賢見林源的模樣可愛，有點(diǎn)顯擺地吟讀起后人贊譽(yù)劉備聞雷作掩飾的詩句來：

勉從虎穴暫棲身

說破英雄驚煞人

巧借聞雷來掩飾

隨機(jī)應(yīng)變信如神

……

管理員駱偉賢給的四個(gè)淀粉饃使林源娘三度過饑餓的夜晚。

林源在公共食堂就消滅了一塊淀粉饃，帶回家的三塊英蓮吃了一塊娘把一塊掰成兩爿，給林源半爿自己只吃了半爿，剩下那一塊擱置起來了。

林源流著眼淚說：“娘你怎么只吃半爿，源兒知你肚子餓??！”

娘把林源攬?jiān)谛厍暗溃骸澳锊火I，吃半爿足夠啦！”

林源不相信娘吃半爿淀粉饃能壓住饑餓，將還有的那塊遞給她道：“娘你把這塊吃了，不吃源兒就不睡覺！”

娘苦笑著撫摸著林源的腦袋從他手中接過淀粉饃，嘴角露出一絲苦笑說：“天不早了源兒快睡，你睡著后娘就把這塊吃了！”

林源相信了娘的話迷迷糊糊睡過去，娘卻將那塊淀粉饃擱在懸吊屋梁上的竹籃內(nèi)。

林源一睡著就夢見自己來到三亞，住進(jìn)一個(gè)五星級飯店吃海鮮，爾后便在蔚籃色的大海邊撿貝殼。

一波接著一波的海浪仿佛小魚的嘴巴親吻他的小腿林源被驚醒，睜開眼睛，見天色已經(jīng)大亮。

想起自己在后世聽說的三亞七星級酒店住一宿二十來萬元，再想想娘只吃半爿淀粉饃的情景，林源禁不住淚流滿面……

林源流著淚水將吊在屋梁上的竹籃拿下來，見半爿淀粉饃還擱在里面，方知娘并沒有吃。

林源鼻子一陣酸楚，他去問娘：“你騙人，沒有吃那塊淀粉饃！”

娘把林源攬?jiān)趹牙镙p聲說道：“娘肚子不餓，你爹很快就回來，弄不好他會(huì)帶白饃饃給你！”

爹沒有回來，等到晌午還沒回來，林源對娘說：“娘，我們?nèi)ネ馄偶野?，外婆一定給我們留著吃的！”林源十分自信地說著。

娘瞥了林源一眼眼圈紅了，林源沒有說錯(cuò)，外婆家是有吃的，那是因?yàn)橥馄庞袃晒摄y水往里流。

一股是外婆的兒科診所，一股是祖?zhèn)鞯蔫F匠埔。

外婆一直接濟(jì)林源家，林源爹好強(qiáng)，警告林源母子不要接受外婆的接濟(jì)和饋贈(zèng)。

娘很無奈，可她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受饑餓的折磨啊……